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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第一章

只見戚少商拔出懸於腰間的逆水寶劍,就那麼冷冷卓然掃了一圈,滄漠的士兵就應聲倒下一大片。真真不愧是西涉兵馬大元帥,那氣勢、那鎮定,怎能不叫人豎起大拇指……”
叫好聲,掌聲,說笑聲,磕瓜子聲混在一起。
這裏是位於臨南都城繁京的一家茶樓,剛立了春,太陽還未把淩冽了一個冬天的大地曬暖和,人們就奈不住寂寞,跑到這裏來叫上一壺茶,聽說書的天南海北的胡吹。
說書人是個面容俊朗的青年,神采飛揚,叫人看了便由衷的歡喜,但即便如此,還是有人對這樣長相討喜的年青人提出抗議,別盡說些其他國家大將軍奮勇殺敵的事,這不是滅自己志氣,漲他人威風嗎?我們臨南太子足智多謀,你何不說說太子的英雄事蹟。
說書的青年被人打斷,皺皺眉,向發聲處看去——說話的是個約莫三十歲的男子,穿的是玄色的長衫,頭髮鬆散的紮成一束垂在頸後。看這副隨性的打扮,說書人的氣就消了大半——若來的是個冠冕堂皇的公子哥,那才懶得搭理.
這位兄台說得有理,那小的便說個比戚少商兩千精兵大破兩萬滄漠軍更厲害的——太子智縛采花大盜.”
倒也沒人抗議,畢竟香豔些的故事總是比打打殺殺更合小市民胃口.
太子見采花大盜害了那麼多無辜的少女,還沒被官府抓住,便坐不住了.以身犯險,四處查探,終於得知那賊子要於十五之夜去一鄉上芳名遠播的少女家中尋得人月兩圓.”
官府也太沒用了吧,六扇門的幹什麼去了?”一位大嬸氣憤的說道.
,大嬸,六扇門案子多,人手又少,效率自然高不起來……”說書青年一下子急了,忙不迭的跟大嬸解釋。
待跟她解釋一通,再去看開頭那位隨性的青年,竟已不知去向.

大哥,怎麼不聽完啊?在說顧惜朝呢,你不是就想趁這次來臨南掂量掂量這位太子的輕重嗎?”
老八,說書人說的怎麼能信,不過是信口胡陬.你看方才,我若不打斷,他不知道還會不會接著說我一劍掃滅一個軍隊呢!”戚少商說罷大笑,”收穫倒不是沒有,至少現在我知道顧惜朝還是頗受臨南百姓尊敬的.說書人的故事要麼是英雄,要麼是奸小,莫逆如此.顧惜朝顯然是前者,已經成了人們傳頌的英雄.”
呵呵,大哥,你不也成了說書人故事裏的大英雄了嗎?”穆糾平撫掌笑道.
戚少商微微一笑,並不言語:老八的想法還是太稚嫩了,敵國的英雄在和平時期倒的確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但在戰時就是同仇敵愾的物件.
放眼望去正是一方湖水,錦色的鯉魚暢遊于碧藍的湖水中,殘梅的馨香還未散去,一些樹枝上便探出了嫩黃的小花.截然于黃沙漫漫的西涉,與草原和沙丘交織的滄漠也不同的風景令戚少商蔚然感歎,難怪紅袍一定要自己來臨南看看,說水天一色仿佛能洗滌人心靈的塵埃似的.戚少商也沒把紅袍的吹噓當真,只是禁不住紅袍一再的卻說便來了,重點更是如老八說的,趁著跟滄漠的戰役告一段落,要來親自掂量一下臨南未來皇帝的斤兩.
越來越多的錦鯉團聚在湖心涼亭下方,視線上移,見是一青衫男子正在亭中彈箏,想必是他清越的琴音吸引了魚群,思及此,戚少商更是一番感慨,沒想到繁京的魚竟也如此風雅.
想細看能彈奏出如此繞梁之音的男子長的是何模樣,但隔得太遠,看不真切,只直覺那面上是帶著笑的,突然就想起了紅淚畫的那幅少年戲魚的潑墨寫意。紅淚現在不知一切可好,但想她錚錚不讓鬚眉,斷是不敢有人欺負的,三年之約再過月餘就要到了,實不該叫她再等,但一切聽於皇命,四處征戰,半條命都是像閻王爺借的,今日逍遙,卻不知明日葬身何處,自己也是身不由己.
思緒不覺就飄遠了,待回過神來,見亭中男子右手翻了個掌花,靠在亭邊的小舟便朝自己這邊滑來.
好深厚的內力,戚少商內心贊道.江湖中人,自是不必累贅言詞,明瞭男子的意思,便要躍上小舟.
大哥,小心有詐.”穆糾平卻不放心,紅袍姐臨行前再三叮嚀,行程毋須隱藏,一面是免得讓朝中的反對派拿臨南之行造謠生事,說些勾結敵國圖謀不軌的無中生有,另一面,皇帝那邊的心思,常人是揣摩不得,今兒還是好臣子,明兒說不準就是冤魂一條,行蹤被皇帝一手掌握,他也就能放心的叫手下的猛將到敵國去散散心,算來也是天子的一番恩典,再者,臨南這邊見是敵國的將軍來了,防著點是自然,但更多的,定是周密佈置,保護周全,否則便是給了西涉一個出兵臨南的藉口。兩國向來邦交良好,但平靜湖水下亦難免暗流洶湧,現在缺的,只是一個出師的理由。
穆糾平牢記著紅袍的一番分析,大哥為人豪爽,雖功夫了得,還是小心方能駛得萬年船。
戚少商卻不理會穆糾平的勸說,人家盛情拳拳,推三阻四的怎是大丈夫所為。老八,你若是果真不願同我一道過去,便自行安排接下來的時間。我晚些便回客棧去。說話中已躍上小舟,最後幾個字出口,已是駛出幾十仗遠。
船速雖快,卻不是漿滑得快——船上倒有一漿,但主人已翻起掌力率性迎客,客人怎好做俗世之舉。戚少商雙手發力,掌心看向小亭,遠看小舟便是一磁石,湖心小亭便是鐵器,穩穩的就吸了過去。吸附所用的內力,外行人也知道,自是比推送高出了許多。
待躍上小亭,綿綿如春雨的琴音便驟然斷了,是青衫男子換了支曲子,指尖流瀉出鏗鳴與激越。
戚少商對音律,尤其是臨南嬌柔如小家碧玉的音律,並沒有多大的造詣,只從紅淚那裏學得些皮毛,但就是這些皮毛,讓他知曉這男子是在以琴音表達對自己好內力的讚歎。
戚少商終於能仔細端詳男子的容貌:最先吸引人的,是微卷的發絲,用一根精緻卻素雅的簪子縛了些在頭頂,更多的卻是隨意披散在肩上,額頭光滑而高潔,眼睛明亮而深邃,唇角果然一如猜想,帶著淡淡的笑。
真乃龍鳳之姿!戚少商心下歎道。
清風,微醺。
男子奏完一曲,便抬起頭看向戚少商,起身走過來。
這裏是我閒暇獨自休憩的地方,沒有酒桌,確有好酒。男子說著提起置於琴臺上的琉璃酒瓶,來,嘗嘗。
接過酒瓶,果然是好酒,尚未至唇邊,香氣已幽然襲來。就著瓶子倒入口中,濃郁的芬芳直達喉頭。戚少商只長飲了一口,便打住了。
如此好酒,拿給我這酒罎子海飲,豈不是牛嚼牡丹。兄台,多謝你的酒。戚少商將琉璃瓶遞還青衫男子。
此乃蜀中佳釀,名喚郎酒。我不善飲酒,卻愛附庸文人把酒宮商的風雅,今日一見閣下氣宇軒昂,便有心結交。好酒當與英雄共飲,英雄切莫推辭。青衫男子說著,唇覆上漾著水潤光澤的瓶口,小酌,又將酒瓶遞予戚少商。
既然兄台這樣說,在下就不推辭了。欣然一口,然後歎息道,酒雖是好酒,卻太淡雅,我還是喜歡烈一些的,喝來更帶勁。
烈酒傷身,我還未曾飲過烈酒。男子笑道,然後坐回琴台前的榻上,這裏因為只有我一人來,就只有這一方軟榻,閣下斷是不會介意這些,請坐。
戚少商便爽快的一撩袍,坐到了男子的身旁。
男子輕撫琴弦,抬手摩挲間,戚少商聞到了淡淡的發香。
真如山泉在流淌。戚少商道。
男子心底一驚,神色上倒未起波瀾,音色漸緩。
兄台心裏正想著一位女子。戚少商微閉眼,朦朧的光暈中他仿佛能看到紅淚正對著他微笑。
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似是想到妻子的面容,男子神色變得分外柔和。她是一個溫柔賢良的女子,渴望體驗江湖上每天驚險但分外多彩的生活,卻遵循父輩的意志整日守在閨中。
她家不在繁京嗎?戚少商聽得他如此述說,便知兩人是很久未曾謀面了,既已訂親,即使繁文縟節多如臨南,難道還不准男女在正式拜堂之前偶爾見上一見嗎,遂暗自猜測定是路途遙遠阻礙了一對眷侶琴瑟共鳴。
不,她就住在京城。我若是想去,沒有人膽敢絲毫阻攔。
戚少商分外詫異,料定男子的話還有下文,便沉默不語,但求洗耳恭聽。
閣下可知,練武之人,最忌諱的是什麼?男子看向戚少商,那一池沉靜直浸入戚少商的眼底。
當然是氣門。戚少商脫口而出。
正是這個道理。凡想成就一番大業,就不能讓敵人知道你的弱點,即使是微乎其微的弱點。所以……我忍著不去看晚晴,對我自己好,對她……也好。
那女子叫晚晴嗎?真是個動聽的名字,戚少商思付道,憑著對名字還有男子隻言片語的描述,戚少商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典型的臨南溫潤纖細美女的樣子。
這副容貌,倒還配得上眼前龍鳳之姿的男子。戚少商隨即訕笑,怎麼就想到這一出來了。
剪斷漂浮的思緒,戚少商對男子縝密的心思震驚不已——這樣的人才,若是敵人,便是能嘔盡心力較量一生的物件,若是朋友,便是畢生難求的至交。
看來男子並不想在過於沉重的話題上盤旋,畢竟是頭回謀面,又處在碧水小亭中,男子笑道,看古書上說高山流水的典故,還以為是編出來的,今天算是親身體會到了,知音原來真的是這樣,我心裏想什麼,你一下子就猜到了。
因為在下聽到兄台的琴音,也想到了一名女子,可能是同病相憐,所以分外有感觸吧!
那好,為兩個同病相憐的男人,再喝!男子說著昂首一口,又將酒瓶遞給戚少商。
戚少商伸出來的手卻不是握在瓶把上,而是用溫熱而寬大的掌心握住了男子持酒瓶的手,不,不是朋友。
男子微微一愣。
而是知音。
男子又笑了,那是連眼角都笑彎了的直達眼底的笑意。
天快擦黑的時候,戚少商起身道,在下得回去了。兄台也快些歸家吧,夜晚風涼。
我送你。男子也從軟榻上立起身。
既已是知音,又何須推辭。

 

         第二章

小舟劃過,蕩起一片漣漪。
這一回,是男子搖著漿將戚少商送到了岸上。
再次謝過兄台的美酒和琴音。戚少商抱拳,轉身欲離去。
等等。身後響起男子的呼聲。
戚少商回頭。
約好了,別忘了下次見面,用你最擅長的吹樹葉還我。
好,就這麼說定了。戚少商扭轉頭,不禁笑了。
所謂的約定,指的是男子今日為戚少商彈奏了美妙的旋律,戚少商下次也要用旋律還他。而面對琴技嫺熟的男子,戚少商並不敢賣弄他過分糟糕的對樂器的操控力,也唯有吹樹葉這樣近似孩童遊戲的奏樂,是他最拿手的了。這樣如實對男子交代,男子道無妨,遂有了這樣一個約定。
回到客棧,正坐在前堂喝酒的老八沖了出來,擔憂的神情表露無遺,大哥,怎麼去了這麼久?
喝了點酒,聊得興起,就回來遲了。戚少商爽朗一笑,在老八剛才落座的桌旁坐下,桌上是老八點的鹵牛肉,燒鵝和烤羊腿切片,抬手叫來小二,這桌再來一盤饅頭。
好叻,客官你稍等。小兒利索的進了灶房。
大哥,那叫你過去的是個什麼人?老八見大哥沒事,放下心,便好奇的打探。
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一問一答間,小兒已將饅頭端上桌。
戚少商掰開一個饅頭,夾了幾片牛肉進去就著吃。
叫什麼名字?老八越發的好奇,看那內力,說不定是臨南哪個聲名遠播的武林高手。
不知道。戚少商簡短回答。
啊,不知道?
戚少商的確是不知道,他沒有問男子的姓名,男子同樣也沒問他的。
如果只是萍水相逢,人海茫茫,誰知會不會有下一次,又何須知道姓名。如果會再相遇,又何須急切的想知道名字這種並不重要的事物。
老八點點頭,大哥說話真是越來越像個讀書人,不愧是在朝堂裏待久了,說話像是蘸了墨水似的。
戚少商雖然如此說,但他確定,他們一定還會再見面——一定,就在不久之後。

追命哥,今天扮了一天說書先生,感覺如何啊?水芙蓉給追命送來晚飯。大家都已經吃過了,所以追命就開了小灶,由芙蓉給端到房裏來。
今天真是累死我了,追命已連喝三杯茶,現在又是一杯下肚,說書不僅考驗人的記憶力,還真考驗人隨機應變的能力呢!
夷?為什麼?芙蓉張大眼睛,拉開條凳坐下來,一手托著下巴,腦袋貼到追命旁邊來。
今天先是遇到一個叫我換故事的人,我故事多,這個當然好對付,而且那人一看就是個不得了的江湖中人,是個大俠。
哦?然後呢然後呢?芙蓉腦袋貼得更近。
後來有個大嬸說六扇門的壞話,我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成功的讓她再次對我們六扇門樹立了信心啊!
啊?芙蓉失望的叫出聲,沒有大俠的故事聽啊。
芙蓉妹子,你身邊全是大俠,天天都有精彩的英雄故事可實際參與,何必聽外面的呢!追命拍拍芙蓉的肩以示安慰。
也是。芙蓉想通一件事很容易,所以她馬上又高興起來。對了,今天你裝成說書先生是去幹嘛啊?
這個,可是大案子哦!一提到案子,追命眼睛變得更加明亮。是為了確保我國與西涉的邦交而進行的偉大的工作。
難道說……是暗中保護西涉的兵馬大元帥,那個厲害得不得了的戚少商。芙蓉激動得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就是這個!追命洋洋自得的答道——沉浸在自豪中的追命完全沒去思考為什麼芙蓉會知道這件事,當然,除了偷聽諸葛先生與無情的對話,芙蓉還能有其他的妙招嗎?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芙蓉蹦到追命身後用力搖晃追命的肩膀,這麼好玩的事情怎麼能少得了我?為了讓西涉的重臣在我國安全,為了不至兵戎相見生靈塗炭,我,水芙蓉,要努力努力再努力!芙蓉的鬥志已經完全自我燃燒了起來。
既然是要保護他,他長什麼樣子呢?
他啊,眼睛圓圓的,包子臉。
什麼叫包子臉啊?
就是這樣。追命鼓起腮幫,雙頰頓時變得鼓鼓的。
哎呀,追命哥,人家是大元帥,怎麼會長成這種可愛樣子。芙蓉笑得前仰後合,你有沒有戚少商的畫像之類的東西?
想起來了!追命一拍手,是有畫像,今天早上出去得匆忙,忘記帶了,幸虧你提醒我。
於是追命走到置物櫃前,在一疊又一疊的紙裏翻找。
找到了!追命歡天喜地的拿過來一張紙,對著燭臺仔細一瞧,啊!
追命一聲短促的叫聲。
怎麼了,追命哥?
這個,這個人……”,追命的大嗓門突然降了下去,就是剛才我跟你說的那個叫我換個故事的大俠啊!
追命哥——”連芙蓉都難免不發出略帶責備的聲音,無情大哥早就料定他會去繁京最有名的茶樓聽故事,以便借著茶餘飯後的故事瞭解繁京。沒想到,芙蓉搖搖頭,沒想到,你去守株待兔的第一天就碰到了他,卻又沒認出來。該說你運氣好,還是運氣不好呢?
噓,小聲點,別叫師傅和大師兄聽見。追命食指靠在唇邊,低聲央道。
想管住我的嘴,最好的方法,就是讓我跟你同搭一條船,風——————舟!
追命無奈,好,但你一定不許說哦!
芙蓉馬上閉緊嘴巴,右手大拇指與食指緊緊捏在一起,手腕翻動,做出個以針線縫住嘴巴的動作。
這麼重要的任務,為什麼會交給追命去做呢——因為無情、鐵手和冷血都在緊密追查一件連環殺人案。放眼整個六扇門,辦事牢靠的倒不少,但武功了得的,也只剩下追命了。所以,諸葛將這件事情交與追命去完成,完全是無奈中的抉擇啊!

因為遞交給禮部要求與太子會面的請求還未得到回復,戚少商與穆糾平便打算繼續在城裏四處逛逛。
小二,京城裏除了你昨天跟我們說的四海茶樓,還有什麼有意思的、好玩的地方?穆糾平叫來正在抹桌子的小二。
客倌,好玩的地方那可多了,小兒看看穆糾平,再看看站在一旁的戚少商,您兩位啊,賊頭賊腦的笑笑,小的給您推薦個好去處,准保您去了回來神清氣爽,說不定還會來打賞小的呢!
到底是哪里啊?穆糾平是個急性子,急切切的問道。
小二嘴巴湊近了些,頗有幾分神秘,就是——絳月樓啊。
絳月樓?
這邊老八還沒聽出個明堂,戚少商卻已經猜出個幾分,能讓一個小二說得如此神秘,名字又是這般的風花雪月,也只有——
那是我們繁京最好的青樓了,姑娘個個美得跟仙女似的。每一屆頭牌姑娘的封號都是明月,那更是,嘖嘖,小二滿臉幸福感的讚歎道比觀音菩薩還美呢!
戚少商但聞不語,心下卻歎:說青樓女子美得像觀音菩薩,在我這樣不信佛教的人聽來,也覺得像是對菩薩的褻瀆啊!
說得那麼美,你去過?穆糾平接著問道。
——客倌你說笑呢,那地方,是素有溫柔鄉之稱的繁京最好的青樓,小的這樣的,拼死拼活一年也抵不上那兒的一杯茶錢。小的哪兒敢去啊!不過,小的有幸見過上上個明月姑娘,因為她出閣是嫁給了喜歡張揚的柴大官人,成親第二天就領著新夫人騎著高頭大馬全城走了一圈,氣派非凡啊!小兒說著豎起大拇指,客倌就不同了,是男人就得去瞧瞧,才不枉來了繁京。
大哥,那——我們去瞧瞧!穆糾平倒是知道大哥素來不愛這些,但被小二說得心癢難耐,便扭頭來央戚少商和他一道去。
小二是個明眼人,立馬看出戚少商是個不愛風流的,補充道,那裏還有頂尖的歌舞表演,這位客倌若是只愛清白姑娘,就權當是去陪自家兄弟,看看歌舞總是可以的。
既然已經如此勸說,再看老八期盼的眼神,戚少商只得勉強答應了。

按照小二的說明,二人很快找到了絳月樓。
其實直到到了那裏,見沒有一個遠遠就該迎上來拉客的姑娘,戚少商才忽然想起——青樓,應該是晚上才做生意的吧?
門倒是敞開著,似乎有絲竹之聲傳來。
二人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實在不知如何是好,戚少商便要拉上老八折身離開。
二位爺這是要上哪兒去啊?都到門口了,怎麼不進去?一位風姿綽約的姨娘迎了上來。
戚少商本想早些離開倒好,但人家已經迎了上來,總不好不搭理,便一抱拳,在下本是跟兄弟來貴樓瞧瞧,但忽然想到這裏應該晚上才會開門,就打算自行離去。
姨娘似乎很喜歡這位臉上自帶一股笑意,說話既得體又不迂的青年,笑笑道,二位定是第一次來了,姑娘們真是在休息,晚上才見客。但歌舞表演已經開始好一會兒了。敞開門自然是要做生意的,因為平日裏來的都是熟客,便也沒有叫人在門口守著。今天倒巧,叫我碰見二位了,否則二位豈不是要錯過了精彩的表演?
姨娘也不去拉二人的衣袖,只管在前面領路。
老八已經興沖沖的跟了上去,戚少商遂加快腳步,也進了門。
脂粉氣很濃,但很明顯是上乘脂粉的氣味,淡淡的,有股甜香,並不熏人。
重重的絲綢幔帳被掀開,綴滿鈴鐺的流蘇發出清脆的敲擊聲。
拐過兩道彎,來到的是一處天井。
台下坐的人不多,但看得出都是非富既貴的主,臺上是兩個唱戲的小姑娘,咿咿呀呀軟腔軟調不知在唱什麼。
這就是小二說的歌舞表演?戚少商皺眉,姨娘,這是什麼戲曲?怎麼臉上沒有塗油彩?
油彩?姨娘倒是反應快,爺說的是北方的昆曲吧?這是我們這邊最時興的劇種——越劇。是用更南邊一點的浙江一帶的方言唱的。客倌聽不懂也不打緊,不就圖個樂呵嗎?姨娘一招手,一個小丫頭便跑了過來。
二位爺是遠道而來,好好招呼著。泡壺碧螺春來。戚少商正想說茶就免了——他不喜歡喝茶,既沒有酒直刺胃部的辛辣感,又沒有水的甘甜純粹。
姨娘手帕往胸口一搭,茶錢算我的,爺頭回來,玩好了下次再來啊!說完就婀娜生姿的去前面拉開一把椅子,吳公子,可有一段時間沒來了……”
調笑聲逐漸隱沒在喧嘩中。
戚少商選了最後一排的桌子,和穆糾平一起坐下。
小丫頭端著託盤過來,放下東西,便到旁邊的大紅漆柱子下站定。
茶具自然是上乘的,白底藍花上描繪著小橋流水。戚少商拿起茶壺,先給老八滿上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入了口,好像和昨天在茶樓喝的粗茶也沒多大差別。這樣一想,戚少商隨即就笑了,和老八兩個大老粗跑到繁京的青樓聽完全聽不懂的越劇,還一面喝著頂級的茶算怎麼回事呢?
小丫頭緊記著媽媽的吩咐,見戚少商微微一笑,只道是喜歡極了臺上姑娘的唱功,便小碎步走到戚少商身邊,大爺,這兩位老闆的戲可是一等一的好。演粱山伯的是袁派傳人周姑娘,演祝英台的是康派傳人余姑娘。都來唱了三回了,有一回奴婢在給我家小姐梳頭,沒能聽成,今天托您的鴻福,菊姨叫奴婢好生招呼您,奴婢才得了機會在這兒聽一段。
小丫頭真是愛極了越劇,連珠子似的說個沒完,好歹歇了口氣,戚少商問道,京城裏頭,唱戲都是在青樓唱?
剛說完,戚少商就後悔了——這麼問不是在貶低青樓麼?
小丫頭倒是不介意,笑呵呵的回道,也是有戲樓子的,青樓裏有唱戲的就我們絳月樓一家,她昂首挺胸,似不無驕傲的,都是請的大老闆來唱——”,小丫頭忽然抬頭向樓上一瞧,我家姑娘肯定醒了,姑娘醒了奴婢可就不歸菊姨支使了。二位大爺慢用,奴婢上去了。
小丫頭這往上一瞧,戚少商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便也瞧見一個人——
依舊是昨天那件青衫,依舊是清俊的眉眼。
正是昨天在湖心小亭把酒暢談,互稱知音的男子。
大哥,你認得這人?老八昨天只遠遠一個照面,所以完全沒看清男子的相貌。
戚少商沒有回答,因為他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樓上吸引。
小丫頭朝男子一福,便進了男子剛剛踏出的房門——門梁上掛著辟邪的銅鏡,不知是哪位技藝精湛的工匠所造,被鑄成了月亮的形狀,想必屋內便是絳月樓的頭牌,明月姑娘了。
視線從銅鏡上移下來,戚少商便撞見了男子的目光,來不及躲閃,也就是電光火石的一刹那,戚少商忽然覺得巨大的失望湧上心頭,壓得他幾欲窒息。
是他,竟然是他——是那個會將對妻子的思念賦予琴音的男子,是那個遺世獨立的男子。
穆糾平估計是憑一身青衫猜出戚少商正定定看著的是何人了,搭上戚少商的肩便要將他半推半就拉出去,大哥,人家剛跟頭牌姑娘樂呵了一晚,你就別上去打攪人家了。雖對那男子的行為表示理解,穆糾平還是難免在心底嘀咕著:不過是個俊俏些的登徒子,老大還說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於是當下就對樓上那人定下一個壞印象。
老八,你在這裏坐一會兒。戚少商簡短交代一句,便上了樓。
像是知道戚少商要上來,那男子依然站在明月的房門口,沒有挪動半步。
他在等他。
而他——想去問個明白。

 

 

 

        第三章

你在這裏做什麼?戚少商雖猜得到答案,但希望男子否定他的猜測,只需兩個字的回答,他們

便又是兩個同病相憐的天涯淪落人,是——知音。
大清早從頭牌姑娘的房裏出來,閣下若要問,也應該問你昨晚在這裏做什麼?’”男子背依著

欄杆,雙手撐在欄杆上,笑得眉眼彎彎,端的風流倜儻。
戚少商就在他面前,可以聞到他渾身上下馥鬱的香氣。
可是,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閣下又是在這裏做什麼呢?男子回答完戚少商的問題,便反問道。
戚少商沒有回答,因為他知道男子並不需要他的答案。
心裏真是越來越怒,再不離開,怕是真要爆發了,戚少商抱拳,兄台既然操勞了一夜,還是早些

回去歇息吧!在下先告辭了,便趕緊下樓叫上穆糾平離開。
直到他們出了大門,男子還是沒有跟出來。
暫壓下心頭的疑惑,戚少商跟穆糾平又在城裏漫無目的亂逛了一天。
晚上回了客棧。
喲,兩位客倌,可算回來了。小二滿臉堆笑,拿肩上的抹布將戚少商跟穆糾平落座的桌子擦了

擦,今晚大師傅做了水煮蓧面貓耳朵,兩位要嘗嘗不?特地道。
那是什麼吃食?穆糾平對這些一聽便是繁京小吃的東西是一竅不通。
是用蓧面做成的東西,像貓耳朵一樣,可以水煮,可以油炸,總之隨你怎麼做,它都好吃。
那就來一碗。還有——”
還有您最愛的烤羊腿切片跟您大哥要的饅頭。小二搶先說道,轉身便朝著灶房報上菜名。
你小子,夠機靈!穆糾平用勁兒拍拍小二的肩,哈哈大笑。
那小二被拍得一搭比一搭駝背,還得陪著穆糾平一道大笑。
今天去絳月樓玩得怎麼樣啊,兩位?小二閒扯道。
一提這,老子就來氣。姑娘們在睡覺,戲臺子上在唱什麼狗屁聽不懂的東西。連你說的那明月的
味兒都沒機會聞到。
要見明月姑娘當然不容易,人家是藝妓,只陪大老爺、公子哥什麼的吟詩作多,品茗鑒賞。您有
錢,人家還不定理你。其他姑娘就容易了,您只管使銀子,要多少有多少。您今天一定是太心急,
去早了,姑娘們 晚上接了生意,白天自然要起得晚些。
小二,你說明月是藝妓?那就是,只賣藝,不賣身的?一直在一旁聽著的戚少商突然插口道。
那是自然,那可是絳月樓的明月哎。,這時,鄰桌傳來招呼小二的聲音,喲,客倌,對不住
,小的得去做正事兒了。您兩先坐會,飯菜馬上就來了。"
聽小二幾句閒談,戚少商心裏頓時敞亮起來,覺得先前的疑惑終於不再是一片迷茫,前方仍有霧,
但陽光已經穿透迷霧照了下來,離清朗已不遠矣。

嘩啦——嘩啦——”
寬闊的室內水池,氤氳的水汽中,是一位凝脂玉潤的女子在沐浴——
不,不是女子,這雙肩膀比女子更寬闊,這副後背比女子更結實。
正是那青衫男子。
誰?水中的男子右手拍起水花,一個迴旋,朝氣息來源處彈去。
是老奴。待看清來者何人,男子又挑起幾點水珠,將先前彈出的水花朝來人旁邊打去。
春嬤嬤,你怎麼又不聲不響站到我背後來了。剛才多危險。男子責怪道。世上能讓他因為擔心

而責怪的人已不多,春嬤嬤就是其中一位。
老奴可不管其他的,只管太子殿下別泡太久了著了涼。快些上來罷,這麼大了還像小時候一樣愛
玩水。一面便拿來大方巾,招招手喚這位叫人得時刻牽腸掛肚的主子快上來。
顧惜朝還是很聽春嬤嬤話的,畢竟是他的乳娘,對於自由喪母的他來說,不聹于第二位母親,是以
四下無人的時候,惜朝都是以來稱自己。
春嬤嬤,你是不是又在盯著我看了?感覺到渾身被紮人的視線纏繞,惜朝問道。
殿下啊,您真是越來越像娘娘了啊。老奴經常都會看您看得走神,娘娘去了快有十五年了。老奴
常想啊,娘家沒勢力竟能成這一步,一定是娘娘在天有靈,保佑您太子大位無可動搖。老太師一定
也瞑目了啊!
先逝的皇后娘娘是老太師的獨女,憑著色藝雙絕的資質與老太師在當時朝中無人能及的崇高地位,
執掌了後宮,無奈紅顏薄命,罹患病痛而薨。老太師經此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打擊,于當年隆冬也去
了。從此一朝顯赫頹敗,只有這承了太子之名的顧惜朝孤苦伶仃步步為營。春嬤嬤是老太師府上的
家生奴,像每一個衷心的僕人一樣,對主子誓死效忠。
小心擦拭著太子的身體,就像在擦一件絕世的瓷器,春嬤嬤道,絳月樓還是別去了吧,人多嘴雜
,叫人認出來怎得了?這渾身上下也被搞得香噴噴,似個加了冰糖的紅泥棗糕,若叫哪個嘴饞的咬
了一口,老奴就不活了。
顧惜朝被春嬤嬤逗笑了,誰敢咬我,我就叫他再也咬不了東西。轉瞬又嚴肅道,我訂下規矩
,就不能有人破壞,我自己也不行。現在這樣只是暫時的,也就半年,我會小心行事。春嬤嬤,你
就放心吧!

又是一個豔陽普照的春日。
哎呀呀,可把大爺您盼來了,照例是一壺花雕?快快請坐。絳月樓姨娘阿菊把戚少商領到他這
幾日坐熟了的看臺裏最後一排,便揮著手帕叫來一個丫頭,給戚大爺來一壺花雕。
菊姨,你知道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戚大爺……您是知道小的這兒的規矩,其他都好說。就這個,不好辦啊!看您就是個正派人,也
不怕您來砸小的場子。跟您直說了吧,明月這丫頭就是壞毛病多,愛挑人。她不樂意見您,那小的
是磨破嘴皮子也沒用……”菊姨口若懸河著。
戚少商待她說完一通,笑道,在下知道菊姨的難處。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在下在這裏等著就成

菊媽媽又應酬幾句,便離開了。
戚少商一如幾天來對結果遙遙無期的等待,等酒上桌,等張弦開唱,等一覽明月的廬山真面目。
這幾日下來,也算小有收穫,能聽懂一點越劇了。
(唱詞)既然你有話來商議,你為何吞吞吐吐 欲言又止將口閉 ……”
戚大爺,把戚少商從唱詞中拉出來的,竟是第一次來時招呼他跟老八的那個小丫頭。
我家小姐請您上樓一聚。
戚少商清晰記得她家小姐便是明月姑娘,一愣,你家小姐願意見我?
小姐說,見戚大爺日日都來,是石頭心腸也得叫大爺這綿延不絕的耐心給滴穿了。何況大爺又是
氣度不凡,一派英雄氣概。
戚少商點頭一笑,露出兩個好看的酒窩,那,就有勞姑娘帶路了。

又站到那天到過的懸著明月銅鏡房間的門口,這次卻不是朝著天井方向的戲臺,而是面對著這扇普
通卻又不普通的門。
推開這扇門,便能掀開一個厚重的秘密。

 

 

               第四章

奴婢這就退下了,姑娘吩咐了,戚大爺您直接推門進去便是。小丫頭躬身一禮,便轉身離開。
吱呀——”推門,吱呀——”再關門,的插上門栓。
戚少商看到坐在桌前正將茶送入口中的人,笑了。
那人也笑了。
氣氛如春風般和煦,正襯了這清早的朝陽與鳥鳴。
我就知道是你。戚少商大步上前,拖出一張凳子坐下,若不是那天早上見你渾身上下都無絲毫一夜風流的倦容,恰巧小二又告訴我,絳月樓的頭牌是不接客的,我還不會懷疑。再一細想,那天你身上的香粉也太濃,濃得不像是沾染上去,而是直接擦上去的,我就大致猜到了,絳月樓的頭牌竟果真是不折不扣的男兒身。
坐在對面的男子放下茶杯,恬淡的笑了,真是知我莫若戚大爺!
聽男子跟著菊姨一樣稱自己戚大爺,戚少商又笑了,這位大爺,你又該如何稱呼?
小弟姓顧。
顧是國姓,原來真是位龍鳳之子,戚少商心下暗道,顧兄弟!
顧惜朝喚道,戚兄。
兩人相視,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
戚大哥第二次來,指名要見明月,我就猜到大哥肯定是看出端倪了。實不相瞞,這絳月樓其實是我設立的情報集散組織,其他姑娘真的都是姑娘,唯有明月,歷來都是男子,三年一換,規矩定下後就從沒變過。時間未到,人選不改。
戚少商但聽不語,他心中仍有許多疑問,但他知道,顧兄弟接下來的話自然會一一解開他的不惑。
王孫公子、官場顯貴中,有龍陽之好者不在少數。他們卻又懼怕他人閒言碎語,與絳月樓的頭牌幽會,自然不會有人起疑,他們也可暫時拋開顧慮,盡述心中悵惘。並沒有真的發生什麼,卻可以滿足他們空虛的精神,許多有用的情報就是在琴聲酒杯碰撞聲交匯中得來的。
選拔明月是一個嚴格的過程:首先選出兩名容貌秀美且武藝精湛的少年,訓練三年,期間女人會的他得學會、學精,同時,作為一個男性強者該擁有的——毅力、忠誠之心、辨識力,決斷力、氣魄都需具備。三年期滿,兩人各自完成同一項任務,贏的便是新一任明月,輸的既成為其影守。說完這些,顧惜朝斂容道,一切都安排得很完美。
的確很完美。強者只會被強者吸引,他們不會喜歡嬌滴滴更勝女子一籌的男子,而只有強者手中,才會握有你們想要的東西。戚少商看著顧惜朝的眼,讚美道。
可是,就在幾天前,明月被人殺死了。沒有其他人可以接替,他們還在受訓,所以只好我來頂著。
死了?戚少商仍然很驚訝,雖然他知道若是不出意外,他在這裏看到的就絕對不會是顧兄弟。
渾身沒有任何與人打鬥的痕跡,只在這裏,顧惜朝食指放在自己的額頭中央,有一個小紅點樣的傷口,影守也是如此。更奇怪的是,明月的眼睛被挖去,影守的兩顆門牙被敲去了。
這些都事關機密,若我沒猜錯,你們沒有報官。不想官府知道絳月樓的秘密,那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明天你就會知道了。顧惜朝笑笑,又給戚少商斟上一杯茶,喝完這杯,戚兄就離開吧!絳月樓的新明月脾氣傲得很,連府尹來了也是照樣不見的。
——不是不見,是不敢相見,府尹當然是見過太子的。
戚少商笑笑,明瞭他的意思。
將茶杯放到唇邊,這一回,戚少商終於覺出了淡淡的茶香。

六扇門。
追命!鐵手終於逮到了已有好幾日不見蹤影的追命。
暗中保護西涉戚將軍的事進行得怎麼樣了?"鐵手緊緊拽住追命的衣角,怕他一拔腿又像一陣風似的不見了。
追命在心中叫苦不迭,自從在茶樓見過後,便是連戚將軍的影兒也沒見上過,現下也只得自我安慰道,幸好是被鐵手逮到,總比被大師兄問起的好。於是臉上立馬綻放晌午般的豔陽,一切順利進行中。
真的?俗話說得好,吃一塹,長一智,在吃了許多塹之後,老實如鐵手者,也學會了懷疑自家師弟。
我正在順利的尋找戚將軍。笑容更加燦爛。
果然是這樣,鐵手一聲歎息,大師兄現在是抽不出閒暇來過問你,暫時你還不會被罰,大手放上追命的右肩,拍拍,繼續努力吧!
對了,鐵手,你們正在查的連環殺人案有眉目了嗎?追命問道。
一提到案子,鐵手遺憾的搖搖頭,第一個受害者,耳朵被割了,第二個受害者,被取走了兩顆犬齒,第三個受害者,顴骨被切下。犯罪手法實在殘忍,但受害者之間都毫無關聯,也查不出有什麼仇家。
如果再有眼睛,可能……還得加上兩顆門牙,再去做一張人皮面具,不就能做成一張臉了嗎?追命之前都沒有細問過連環殺人案的具體情況,這還是頭回聽鐵手提起,驚訝道。
犯人費盡心思做一張臉是為了什麼?身後突然傳來一句清朗的問話。
大師兄。追命跟鐵手同時喚道。
追命的想法我也想過,但是我始終參不透為何殺手要這樣大費周章去做一張臉。追命,你認為這是為什麼?”——自己總是將問題想得很複雜,繞了一圈,終究毫無頭緒。或許,犯人的目的真的很簡單,而想法單純的追命,可能會給自己好的提示。
也許犯人是想做出一張完美的臉啊!追命只短暫的思考了幾秒,便答道。

大哥,你跑去絳月樓逍遙也不叫上我,今天怎麼樣?總算見到明月姑娘了吧?穆糾平見戚少商遠遠走來,前幾日回來都是耷拉著臉,今天卻是面泛紅光,便猜定是見到了——要看透大哥還真是簡單啊——遂揶揄道。
雖然是位美人,但還是比不上紅淚。戚少商不能跟他解釋絳月樓的秘密、明月的秘密,卻又不想老八過多追問,便這樣應付道。
切!果然傳來老八的抱怨,還說什麼比觀音菩薩還美,也不過如此嘛!
打消了好奇之心,便不會再有追問——人的內心與行為的聯繫莫不如此相關。
聽到老八的抱怨,戚少商摹的想起小二的比喻。現在想來,還真是貼切,雖然百姓大都以為觀音菩薩是女的,但其實他就是一位男神啊!
哦,剛才送來了禮部發來的函,穆糾平從懷裏摸出一張平貼的鎏金信封,會見臨南太子的申請已經接受了,日子排在明晚。
戚少商展信,是一手秀雅卻不失大氣的顏體,閱道:玆定于明日月上柳梢之時與戚大將軍相會于宮中東臨隔,月下瑤琴煮酒,共敘貴國與臨南之深遠流長之友誼——顧惜朝。
戚少商笑了,這顧惜朝竟然親自寫了回函。明天,就可以見到這位傳說中的人物了,是真龍還是小蛇,到時便可一探究竟。

 

 

                   第五章

翌日。
約定的地點,約定的人。
侍從和奴婢都已摒退。
是熟悉的琴音,是熟悉的人。
戚少商只是轉瞬的驚訝,卻又突然察覺一切是那麼順其自然,那麼合乎情理。
那麼,從一開始相遇,就是你安排好了的?戚少商不氣,只是需要一個事實。
不,是直到那天菊姨偶然問起你的姓,知道了你姓戚。後來我想到禮部承上來的公函中有個西涉來的戚將軍,再叫人去查,你既沒有隱瞞身份,自然很快便查出來了。滿上戚少商的酒杯,淡淡一笑,最初的相遇相識,真的只是一個巧合。
是一個美妙的巧合,這巧合源自於一個強者與另一個強者之間的互相吸引。
一個英雄氣概,一個驚才絕豔。
月正初升,酒已微醺。
入口竟是炮打燈,這味道倒著實把戚少商驚到了。
看出戚少商眼底的驚異,顧惜朝帶著猜對了燈謎的孩子般笑容道,在湖心亭裏,你說你愛喝烈酒,我便找了這據說西涉最烈的酒來。宮中還沒有,是在一家西涉人開的驛站裏買來的。
鴻毛之輕般的禮物,泰山之重般的情義。
將這濃情一飲而盡,眼中映著的是顧惜朝的笑容,朦朧中覺得這笑容是說不出的可愛。戚少商伸出右手覆上顧惜朝的,動情道,若臨南與西涉一直相安無事,我倆定就是一輩子的好兄弟。
顧惜朝舉杯,眼波流動中有更勝明月一籌的光輝,為兩國的友誼長存乾杯!
也為顧兄弟與我的友誼!戚少商補充道。
嘭!
戚兄在滄漠西翼的英勇戰績我已聽屬下詳細稟報了,但你方無法翻閱祁連天險,是以失去了對滄漠乘勝追擊的機會,深入滄漠腹地已是不可能,和談卻也僵持不下。不知戚兄可有意與我西涉夾擊滄漠,爭取利益的最大化?
戚少商深知滄漠歷年來在滄臨邊境騷擾臨南邊民,想來臨南是早有出兵滄漠的意向,但畢竟是南方國度,與滄漠那樣的馬上國家作戰,定是應付不來的。
明瞭戚少商的顧慮何在,顧惜朝從桌下的暗格裏拿出一份地圖,戚兄請看,我國可從燕山攻入,馬上作戰固然不是我方的強項,但靈活應變是我方將士最擅長的,靈巧的工匠我國也有很多,可製作精巧省力的弓箭和防護良好的盔甲,配以貴國的勇士全面展開一系列奇襲,還怕不能打敗滄漠嗎?
顧惜朝的提議,其實很早之前戚少商就想過,也曾經有臨南的工匠輾轉生計去了滄漠,戚少商當即便是被精湛的做工震撼住了——臨南的武器正如臨南的瓷器般,美麗,精巧,富有勾去習武者魂魄的魔力。
戚少商沉思,半晌道,昨天叫我分享了你的秘密,便是為了今日讓我取信於你?
知音之間,不應該有秘密。淡淡出口,卻是驚得戚少商轉瞬即逝的劇烈心跳。
但是……我這次只是私下來臨南走走,並不能代表我王的意志。戚少商皺眉,真是不答應又覺可惜,貿然答應卻又是藐視王意。
無妨,待戚兄回去在西涉王那裏大力推薦這項提議,你們大王認真計較一下得失就定會同意的,這畢竟是對貴國與我臨南雙方都有好處的。
說得的確在理,戚少商點頭,回去我會跟大王建議的。
商量的雖都是些國家大事,但戚少商卻覺得身心舒暢,他相信,顧惜朝此刻與他有同樣的感覺——彼此的想法都為對方所瞭解、認同、讚賞,世上還有比這更令人愉快的事嗎?
月已懸於當空,空氣中有淡雅的芬芳。
戚少商敞開嗅覺,享受這迷人的芳香。
是桃花香。顧惜朝說道。
毋須多語,心有靈犀。
如若花香亦有顏色,此刻便定是如花瓣一般的緋紅——因為空氣中彌漫著同樣色澤的氛圍。

從宮中出來,戚少商因著愉悅的心情而步履輕快。頭頂上方,是明月撒下的皎潔月光,趁著這亮光戚少商再加快腳步,免得老八擔心——
老八,今晚你就別去了,臨南太子是個斯文人,你去了若做出失禮的事,便是傷了我滄漠顏面,在大王那裏也不好交代。
出發前便是如此交代的,原以為會被老八抱怨幾句,卻聽到意外通情達理的應承,大哥,那你可得斯斯文文的,你蠻起來的時候,我們大傢伙兒又不是沒見過。嘿嘿的爽朗笑聲直率的表達出穆糾平毫不介意的意思。
路上除了打更的,已沒有別的新人,任白天如何熱鬧繁華,繁京的百姓晚上還是遵循世代的傳統,晚上早早便歇下,為第二天的勞碌養精蓄銳。
耳邊想起異動的風聲,是從身後不到十丈處傳來。
憑風聲推測,那人有絕頂的輕功,聲音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沒有再向自己這邊移來——被跟蹤了,但既然不近身,也感覺不到殺氣,所以不會有危險——戚少商敏銳的判斷道。
於是,戚少商朗聲道,兄台,你已經跟了在下很長一段路了。若是有事,可否大方現身?
向後一轉,便看見一個穿白衣的身影向這邊走來。
本來是想守株待兔後暗中保護你的,沒想到竟然被你發現了。近身來才看清,原來是那天茶樓裏的說書先生。
哎呀呀,你耳力不錯嘛!
沒有漏聽男子說的每一個字詞,戚少商打量他片刻,月光映照下,男子神采飛揚的臉龐仿佛能泛起白玉般的光芒,你難道是在宮外一直等著我出來,然後一路跟蹤?
男子孩童般滿足的笑了,道:在拐角的地方一直喝酒等著,能這麼暢快的喝酒也只有在鐵手沒在的時候了。一番感歎後,男子揚起臉直視戚少商,亮出手中的權杖,我是六扇門的追命,師傅跟大師兄叫我來暗中保護你,讓你能平平安安待在臨南,最後平平安安返回西涉。
戚少商點點頭,明白是臨南朝廷怕自己在這邊出事會殃及兩國邦交,所以特別派人來保護。但再一番上下打量後,戚少商還是覺得這笑得人畜無害的青年或許會是個值得相交的朋友,卻不是個值得信任的護衛——況且,自己也不需要什麼護衛。
追命是四大名捕之一的事,以及除了輕功一流外,了得的腿上功夫,戚少商這個整日行軍打仗的外國將軍自然是不知道的。
戚少商遂拱手致謝,多謝追兄及尊師一番美意,但戚某只是來繁京遊玩,盤桓幾日便會回國,想來也不需要追兄保護。
多日搜尋未果,今天好不容易逮到了主兒,追命怎會輕易甘休,從芙蓉那裏耳濡目染來纏人撒潑的功夫當下便用上,那怎麼行?我要保護你,是師傅跟大師兄分下來的任務,我也是幹勁十足的。你不需要是你的事,我要跟著你是我的事,總之在你離開臨南之前,我會一直暗中保護你。
戚少商本想再勸他離開,但看他意志堅定,便做了罷,由他不緊不慢的跟著。

 

 

                 第六章

回到客棧,戚少商卻意外沒見慣常喜歡坐在大堂裏喝酒的老八,猜他定是到街上打發時光去了,便徑直朝樓上走。
二樓便是客房,穆鳩平的房間是最裏面那間,恰巧被樓梯擋住了,是以剛才在樓下看不見。踏上十幾級木梯,原來他房間的燈是亮著的,戚少商便上前推門而入——
啊,大哥,這麼快就回來了。臨南太子怎麼樣?穆鳩平從窗臺上跳下來,笑呵呵的問道,笑聲卻掩飾不了他眼神中的慌亂。
老八,你以為我沒聽到剛才的聲響嗎?戚少商少有的對自家兄弟正色道。
大哥,穆鳩平撲通就跪下了,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但這是兄弟們的心意。大哥,時機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追命本來一直在門口站著,瞧裏面的情形,跪在地上那被喚作老八的滿臉慌亂的漢子,之前在茶樓見過,進去見人家跪著多尷尬,但好不容易找到戚少商,當然沒道理現在折回六扇門去叫芙蓉笑話,真是進退維谷。
戚少商卻突然轉身,追命兄,如果你能追上剛才飛出去的那只信鴿,在臨南範圍內,我便由你跟著。
追命想也沒想便立刻進屋從視窗縱身飛了出去——他雖然平時話多,關鍵時刻也的確是個行動派。
戚少商倒也是沒真想他能追上,畢竟從聽見鴿子撲翅 的聲音到現在,已經隔了好一會兒了,只是想借此機會好委婉的打發走他。
還沒等戚少商把穆鳩平拉起來仔細盤問個一回,追命便從視窗撲了進來。
哈哈,話是你說的,我可沒逼你打賭。追命高舉著右手,手上抓著的正是一隻淺灰色的信鴿。
戚少商認得——那是紅袍飼養的信鴿裏飛得最快最遠的那只。
追兄放心,在下言出必行。戚少商心底驚歎臨南竟有如此輕功了得的捕快,在回想之前見過顧兄弟的招式,臨南果真是個臥虎藏龍之地,萬萬不可小覷。於是抱拳對追命一笑,隨即伸手接過追命遞來的信鴿。
取下邦在鴿子腿上的小竹筒,打開竟是一個潦草的圓圈,高深得看不出一點名堂。料想是紅袍跟老八事先就訂好了聯絡的暗號,看來老八不說,自己是絕對猜不到的了。
老八,我再問你一遍,你們到底準備幹什麼?
紅袍姐說了,事成之前絕對不能走漏半點風聲,尤其是跟大哥你。穆鳩平已經被戚少商拉起來了,現在戚少商一詢問,他又跪下了。大哥,你也別再拉我了。我就算在這裏跪死也是不會說的。
戚少商無奈,老八,你不說,那我只好儘快回去問紅袍了。轉身又對追命道,對不住了,追命兄,你的任務恐怕再過兩三天就得結束了。我得把事情趕緊辦妥了趕回西涉。
追命把滿腹失望都映在了臉上,你竟然這就要回去了。我芙蓉妹子還想來見見你這個傳說中的大英雄的廬山真面目呢!
穆鳩平倒是不想讓戚少商那麼早回去,紅袍姐交代過,能把大哥在臨南這邊拖多長時間就儘量拖,西涉的事情都鋪墊好了,但要做完還需要花一些時間。但他卻又藏不住好奇心,便抬頭問道,大哥還有什麼事?那顧惜朝你已經見過了,附近好玩的也都玩了。還有什麼,我去幫大哥辦妥。
見老八跪著也是一臉豪氣,戚少商便道,既然已經打算回去找紅袍問個清楚,你就不用跪著了,快些歇息吧。明天我再去一趟絳月樓。
去找那風流公子?穆鳩平不屑的問道。雖是問句,但他肯定大哥必是去找那人,否則大哥也不會三番四次的去煙花之地。
因追命在場,戚少商不便跟穆鳩平解釋他見過的那位青衣公子即是臨南太子顧惜朝。聽老八的語氣,戚少商雖知是不知者不怪,還是微微斥責,老八,他不是你想的那樣。
才見過幾回面,大哥你就能斷定他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老八不忿,回嘴道。
戚少商被他這麼一問,愣住了——對顧惜朝的篤定,信任和欣賞,真的只是在僅僅見過幾回面的基礎上。這些都是一份朦朧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卻堅定不移。
老八還在等戚少商回話,戚少商卻陷進自己的思緒中沉默不語。
追命卻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插嘴道,絳月樓——大師兄在查的那個連環殺人案裏,那些死者都沒有共同點,唯一的連接,便是其中三個都曾經在案發前幾天去過絳月樓。
准是被自己老婆發現男人逛窯子,被兇悍又憤怒的婆娘買兇殺掉了。老八不知案情,胡亂隨口說道。
不,死者都是女性,有個是去絳月樓抓男人回家,有個是跟著老爺去陪酒的寵姬,還有個是跟絳月樓有生意往來的酒店老闆娘。這些其實也不過是追命從鐵手那兒雜七雜八聽來的,照理不該跟外人說,但一想到保護戚少商是自己的責任,絳月樓又是如此的兇險,追命便如數倒出了自己瞭解的關於案情的全部所知。
真是如此……”聯想到從顧兄弟那裏聽來的之前的明月和影守的事,此去絳月樓,一來是與顧兄弟道別,二來便得提醒顧兄弟小心行事。不確定的勢力恐怕正是以絳月樓為據點製造了連環殺人案,未來他們定會有更大的動作,而這些必定是圍繞一個旁人不可推知的目標。
思及此,戚少商心中的擔憂更甚,紅袍那邊的事也叫人半點放不下心來。
於是一夜都睡不安穩,聽得左邊房間傳過來老八大聲打呼嚕的聲音,右邊房間追命想必也是睡得踏實。
輾轉反側間竟已天明。
奈不住心底湧動的不安,戚少商穿衣起身,想跟老八和追命打聲招呼就去絳月樓門口守著開店,剛打開房門,隨意向樓下一瞧,那徹夜未熄的大堂昏暗的油燈光亮中,竟已能看見思念擔心著的那人端著架上拿下來的酒罐正向搪瓷大碗裏傾倒著烈酒。
聽見樓上的動靜,顧惜朝抬頭,舉起大碗,微笑著小聲道,酒雖不好,卻夠烈。
壓低的聲音裏,傳遞來一種歡樂和爽直。
戚少商一躍來到了顧惜朝面前,他沒有問你怎麼來了。
顧惜朝卻將碗送到戚少商手上,覺得還沒跟你聊夠,昨晚你跟我提起你在這裏,我就來了。
這一刻,有酒,有英雄。
小客棧亦是江湖。

 

 

                    第七章

聽完戚少商的敍述,顧惜朝放下酒碗,沉思一番,道,既是如此,戚兄理應儘早離開這是非之地。在臨南發生的事,不管是沖著你還是沖著我來的,都該由我擔著。
戚少商被這話一驚,定定的看著顧惜朝的眼——有道是士為知己者死,自己卻在這緊要關頭得棄顧兄弟于不顧,心中便下了決心,雙手搭上顧惜朝的肩,用力一握,道:待西涉的事情解決完,我立刻就趕回來。
顧惜朝略一皺眉,戚兄,你還是……”,話已滑至唇邊,但看戚少商無比堅定的眼神,最終是沒有說出口。
來,幹了這碗酒,算是為我踐行吧!戚少商笑道。
顧惜朝毫不猶豫的接過來一飲而盡,那麼,我便等你再來臨南時,備上好酒,我們來個徹夜長談。
啪!顧惜朝伸出手,戚少商也伸出手,這兩只能掌控天下霸權的手緊緊握到了一起,笑意交融間是一個無聲的誓言。
顧惜朝一如來時的寂寂無聲,去時也淡定從容,將一兩銀子放到櫃檯上做了酒錢,便出了門。人間自是離別多,戚少商早已習慣了這些,這回卻忍不住去看顧惜朝的背影——那青色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晨曦中,戚少商卻仿佛覺得自己看見了神話中逐日的誇父,那是至死不渝對目標的追逐。

日頭已經曬暖了草葉,曬騰了人群,追命才打開房門,舒爽的伸個大大的懶腰,恰巧見穆鳩平在樓下吃早飯,便大刺刺跑下樓去坐到了他旁邊,喲,兄弟,早啊!
穆鳩平還記恨著他昨晚將紅袍的鴿子捉回來的事,沒好氣的哼了聲,這都什麼時辰了,還早?其實他也才起來,但見到這張滿臉陽光的臉,他就一肚子氣——也不是自己小肚雞腸,自己這麼豪爽的人怎麼可能有隔夜仇?但至少他也該為昨晚闖了什麼貨有個正確的認識,道個歉,自己也就不計較了。
追命卻似乎沒聽懂穆鳩平的抱怨,笑呵呵的抓了只饅頭放進嘴裏,咬下一大口,含在嘴裏嗚嗚道,戚兄呢?
前一句還在腹誹,不過穆鳩平的確是個血性漢子,這便又熱心解答追命的提問,出去買點臨南特產,一大堆兄弟等著嘗呢。問小二哪里的特產最好,那熱心的小二繞來繞去說了一圈,我們也沒聽明白,他就趁早上清閒,跟掌櫃的告了個假,領了大哥出去了。
出去了?追命立馬站起來,將吃剩的半個饅頭放回盤子裏,急急道,出去怎麼不叫我。往哪個方向去了?
大哥難不成還真的需要你來保護?穆鳩平不緊不慢的答道。
哎!小心駛得萬年船嘛。你想想,那小二為什麼那麼好心帶戚兄去,又沒給他什麼好處……”
穆鳩平把追命的嚷嚷全當作了左耳進右耳出,卻又覺得他婆婆媽媽說得人煩,就敷衍道,見他們出門朝右走,那小兒說什麼麥香居的糕點是臨南特產,要帶大哥去那裏買。說完這句話,他便繼續吃饅頭,一口啃下去,追命已經風一般的沖得不見人影了。

春嬤嬤,你怎麼跟到這裏來了?顧惜朝見嬤嬤提著一籃子蔬菜站在街頭,遂淺淺一笑,滿腹無奈。
老奴可沒想跟著殿下,這裏的蔬菜最新鮮,價錢又公道,就過來買了。春嬤嬤放下籃子,趕緊把一件披風給顧惜朝披上,天兒還涼著呢,出來也不多穿點。
什麼時候宮裏的老嬤嬤也得上街買菜了——說了多少次不要老把自己當小孩子,嬤嬤卻總是不放在心上,顧惜朝訕笑于嬤嬤順口編出的拙劣理由,接過春嬤嬤臂上挎著的籃子,我們回宮吧!
春嬤嬤一面走著,一面小聲道,剛才過來的時候老奴繞去絳月樓門口看了看,見真有六扇門的捕快擋在門口,看來六扇門已經將線索伸展到絳月樓來了。幸好殿下提前得了消息離開了那兒,不然叫無情給撞上可就不好開脫了。被殺死的那些個,畢竟都是多多少少跟絳月樓有點關聯的,說是真沒關係恐怕都沒人信。春嬤嬤停了腳步,突然道,要避開無情他們,直接回宮就好,別隨隨便便去其他地方,說到底,不管殿下有多欣賞戚少商,那都是西涉的大將軍,將來跟西涉是戰是和,現在還沒有定數,不要太過接近他。
顧惜朝只是聽著,沒有應聲,春嬤嬤的話自是有道理,這些憂慮自己都是思量過,卻還是忍不住去找他,畢竟人生苦短,知音難覓,擦肩而過,太過可惜。

戚少商跟著小二在大街上走了長長的一段路,隨後便拐了個彎,進了條岔路,人來人往中的吆喝聲、討價還價聲漸漸飄遠。
小二,那麥香居還有多遠?戚少商問道。
不遠了,就在前面。小二在前面加快了步伐,補充道,老字型大小嘛,位置總是比較偏僻。
窄窄的小巷中,迎面來了兩位嬌美的姑娘,戚少商見那二人似是面熟,卻又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兩位姑娘擦過小二,其中一位與戚少商肩頭相撞,險些摔倒——
戚少商忙側身扶住她,恕在下失……”
字還未出口,那失了重心的姑娘猛的起身一刀劈向戚少商。
說時遲,那時快,戚少商足下用力一點,退出去一仗。
動作雖快,還是被刀鋒劃了條深深的口子,胸膛上湧出的血將裂開的衣襟染成了道殷紅。
周姑娘,余姑娘。戚少商俠氣依然,暗暗運氣減緩傷口血液外流,鎮定道。
這二位有些面善的姑娘,正是偶爾在絳月樓唱戲的余姑娘和周姑娘。
戚大俠,小的一家老小都在這兩個女魔頭手裏,小的也是被逼無奈,饒過小的吧,繞過小的吧。小兒見戚少商的眼神朝自己這邊射來,心下發怵,又只聽得老闆在登記客房的時候喚過戚少商作戚大俠,便軟倒在地磕頭道。
戚少商知他的難處,便道你不用擔心,我不會為難你
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還裝什麼俠肝義膽。另一位姑娘銀鈴般的笑聲叫人想起午後的豔陽,臉上卻又寒若冰霜。
原來那起手法叫人不寒而慄的連環殺人案是你們做的,難怪和絳月樓關聯甚密。
是啊,刺中戚少商一刀,余姑娘心情大好,爽快的承認道,下一個被殺死的,就是你,我們好心,讓你死個明明白白。說著又是淩厲的一刀砍過來。
雖是雜亂無章的砍法,完全沒個章法,卻是動作迅捷,叫人應接不暇。慌亂中躲過了一刀,另一刀已又至。
一記鞭子甩過來,戚少商轉身一看,周姑娘也加入了戰局。
左閃右躲間,戚少商頭回後悔怎麼就把逆水寒留在了西涉給大王做表衷心的信物,現下手上拿的這把劍,雖也是紅袍千挑萬選出來的寶劍,竟還是被小刀砍出好幾道口子。

嬤嬤,我好像聽到打鬥聲。顧惜朝突然道。
老奴倒是沒聽見——不過就算有,殿下也別去管它。街上混混本來就多,打架是常有的事,春嬤嬤拉起顧惜朝的手臂,現在殿下應該做的,就是乖乖跟老奴回宮。回頭皇上過來看您書讀得怎麼樣,老奴也好有個交代。
可是……嬤嬤,我心裏忽然慌得很。顧惜朝把菜籃子還給春嬤嬤,你先回宮,我去看看就回。

 

 

                  第八章

顧惜朝追尋聲響趕過來的時候,見到的便是戚少商腹背受敵的情形——
戚少商左手拉住鞭子,在臂上挽了一圈,想將鞭子扯過來,卻驚訝的發現周姑娘的臂力似乎比余姑娘還大,僵持中鞭子繃得死緊,掌上是摩得火辣辣的疼,余姑娘又是張牙舞爪揮動小刀砍來。戚少商向左一傾,勘勘避過那刀,卻因用力過猛失了重心,身子倒地前一記迴旋掃向周姑娘的下盤。周姑娘一躍而起,手裏依然緊緊的拽著鞭子,淩空後翻,戚少商也順著鞭子上寄予的力道順勢後轉。右手將劍往地上一立,身形懸空定住。
上述動作也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卻實在是驚險萬分,顧惜朝看得著急,卻也不敢貿貿然加入戰局。
剛才雖只是從旁一瞥,顧惜朝也看出點門道——拿刀的明顯是個外行,空有蠻力,但動作和反應都很快,不可小覷。但最要緊的,還是對付使鞭子的,那是個內行,雖從她騰空的高度可以看出她內力不高,但外家功夫怕是有些斤兩。於是顧惜朝定下心神,同時右手探入掛於腰間的米黃布袋,眼睛鎖住前方移動的目標——
——”
神哭小斧出手,寒光如離弦的箭,直射周姑娘。
小斧卻沒有射中目標,因為余姑娘已經撲到周姑娘身上,小斧在她的背上刻了條深深的傷口,又回到顧惜朝手中。
小刀!周姑娘慌忙松了之前一直緊緊拽著不放的鞭子,兩手環住余姑娘。
顧惜朝略微一吃驚——沒想到這使刀的女子竟能不顧自身性命去救那使鞭子的,這是怎樣一種生死與共的默契!
正想乘勝追擊,卻突然從巷子那頭沖出一人,光天化日之下,兩個大男人欺負弱女子是何道理?
說話間,那人已到了戚少商面前,不由分說,拔劍直刺戚少商。
兄台——”戚少商仍想解釋,但劍已襲來,也唯有全力一搏。
糾纏中,那兩位女子趁機奪路而逃。道路狹窄,顧惜朝本想追出去,卻終是因被戚少商和那突然沖出來的男子所阻,不得不放棄追擊。
眼睜睜看著連環殺人案的兇手逃跑,對那突然冒出的英雄救美的男子,戚少商真是苦不堪言。
來勢招招兇險,簡直比剛才的兩名女子還難應付。戚少商卻不想傷這幫錯了對象的俠義英雄,使勁全力將他的劍挑起,隨著男子的劍脫手飛出,戚少商將自己的劍也仍了出去。
兄台,你誤會了。
那男子卻是倔強的不聽戚少商解釋,手上沒了劍,便赤手空拳襲向戚少商面門。
戚少商沒有反擊,遂左臉立馬腫了。
那男子一擊中的,便又想來一記。
戚少商伸出右掌,這回穩穩的接住了男子的攻擊。
男子一愣,剛才你為什麼不還手?
兄台,你誤會了。戚少商一笑,左臉於是紅腫得更明顯,是那兩名女子要來殺我,顧兄——”戚少商看向顧惜朝,是來幫我的。所以並不是兄台想的那樣。
男子面色一闌,頗有幾分尷尬,對不住了,兄台!男子拱手致歉,探身,也向顧惜朝致意。
多謝兄台藏才未曾出手。男子眼中滿是和滿了笑的歉意。
顧惜朝沒說話,也只是抬眼,一拱手算是打了招呼。
這方才有了機會細看這人,眉如山峰聚,目若寒星燦,鼻樑高挺,身姿灑脫——
方應看!鏗鏘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顧惜朝回頭一看,原來竟是四大名捕之一的無情。
太子殿下。輪椅緩緩滑過來,無情略一傾身,便也不再多言。與六扇門無關,與案情無關的事,他一向都不願多加牽扯。
聽得這聲稱謂,方應看臉上的表情略有幾絲波動,卻也不及冤枉了戚少商時來得強烈。
參見太子。方應看撩起前擺,單膝跪地。
原來是方小侯爺。免禮。想起方應看應該是隨著因年老賦閑歸鄉的方侯爺回京的,不覺多看了他幾眼。
方應看直視顧惜朝,眼底滿滿笑意。
這個方應看,絕對不簡單——顧惜朝突然生出這樣一種直覺。
不想跟方應看多做交流,顧惜朝看向戚少商,道,戚兄,你臉腫得越發厲害了,我帶你去擦點藥。
身在朝野,但其實都是江湖人,便也均不甚拘於禮數。
顧惜朝轉身道,告辭,拉了戚少商便走。
戚少商匆匆忙忙向方應看與無情拱手——這輪椅上的男子他不認識,但面對當朝太子態度仍不卑不亢,想來是不懼權貴的,定是個值得結交的人。那方應看,疾惡如仇,功夫不在自己之下,雖有些衝動,性子倒也很是自己欣賞的。

待戚顧二人走遠,無情對方應看道,方小侯爺,你現在應該在侯爺府,而不是在這裏。侯爺二十年後終返故里,一定很想與他心愛的獨子分享內心的喜悅。
方應看微微一笑,你一定是無情了——這裏的繁華和奢靡比爹給幼時的我描述的更加濃重。難道我不能仔細看看爹的故鄉?
方應看說完,轉身離去。
快出巷子的時候,背後傳來剛才那冰冷又質感的聲音,方應看,我不想與你為敵。
方應看嘴角勾起輕笑,回頭,可我把你當敵人。

無情出了巷子,恰巧見追命朝這邊跑來。
追命。無情的聲音又冷了幾度。
……大師兄。看這架勢,追命就知道自己要挨駡,剛才的興頭立即降了下去。
還不跟我回去。無情剛才雖沒直接跟戚少商打招呼,但他並非沒認出那受了傷的男子是戚少商——世上還有幾個重要角色是沒有如畫像般深深印入無情腦海中的呢?
可是……你叫我……保護戚少商。追命的聲音越來越低,連他這樣不管不顧的直腸子也知道自己是失職了,真的要保護戚少商,就不應該像現在這樣在街上無頭蒼蠅一樣的到處亂撞。
回去我還有另外的任務要交給你。無情再一次回想剛才與方應看的會面——他為什麼會剛好出現在小巷子裏?又剛好遇見了戚少商和太子?

 

                             第九章

小刀,葉子——”
男子冰冷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但周葉和餘小刀卻能感到那仿佛已凝結成冰的怒氣。
周葉雖跪著,脊樑卻依然是挺直的,因為她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抬起頭,直直看著逆光中男子模糊的側臉,戚少商準備立即動身回西涉,屬下卻完全沒看到大人說的秘密武器有何動靜,可汗的吩咐——儘快解決掉戚少商,大人可是忘了?
我做事難道還要你來幫我籌畫?男子沒有為下屬的頂撞而生氣,嘴角勾起一摸冷笑,你以為殺得了絳月樓的頭牌便是武功了得了?方才若不是我冒著被識破的危險去救你們,你自己死了倒是不要緊,還連累小刀與你陪葬,難不成真要去做鬼鴛鴦?
男子一把抓起餘小刀的肩,背上的傷口被扯得生疼——“啊!壓抑的、急促的、隱忍的呻吟自小刀口中溢出。
周葉心上立馬被揪了一下,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的笑道,多謝大人留了我倆性命繼續為您、為我滄沫一統江山的千秋大業肝腦塗地。
男子低下頭,與周葉的視線平視,——”,男子眉梢微動,快帶小刀下去療傷吧!
謝大人不罰之恩。周葉彎下腰,叩首道。
多謝…………人。餘小刀氣若遊絲掙扎道,汗已經浸了一層在額頭。
開了門,周葉扶著餘小刀出去了,陽光撒進昏暗的室內,男子被突然而至的光亮迷了眼,一瞬的閉了眼,精緻的眉眼、高挺的眉眼、俊朗的身子驀然成了一副畫。
閉上眼,回憶便又奔騰襲來,不似此時溫柔的光景,方應看能看到鮮血濺滿了阿介的戰袍,能聽到額麼淒厲的慘叫,馬蹄裹了沙塵揚起黃色的風暴,雖然當時年幼,養父母都以為他不記得,但他記得——他清清楚楚的記得,是養父的刀插進了阿介的心臟,是臨南大軍的馬蹄踏死了額麼。養育之恩,固然重要,但殺父之仇,更是必須去報,那是滄漠男兒不能捨棄的堅持。
睜開眼,陽光卻到不了方應看的心底。

狡兔三窟,說的便是像顧惜朝這樣心思縝密的人了。
此刻戚顧二人正是位於顧惜朝城東的一處別院內。
你的功力當然不止如此,怎麼連兩個小姑娘也對付不了?顧惜朝找了件自己的衣衫給戚少商批上,笑道,這麼狼狽,衣服都給人家弄得前襟開了一大塊,誰還信你是名震天下的戚大元帥?
那個周姑娘功夫不弱,被她制住也很正常。戚少商不想多爭辯,便含混道。
是想著人家是姑娘家,便一門心思相讓吧?顧惜朝歎他真是俠義到癡傻,搖搖頭,不等他再分辨,緊接著道,胸前的傷不礙事,但還是上點藥的好。
說著便拉開戚少商的前襟,傷口已經有些外翻,觸目得紅得發黑的血泛起一股腥氣——
顧惜朝拿了一隻小瓷瓶往傷口上均勻的傾倒著,不意外的見戚少商微微皺眉,遂道,現在越覺得疼,便越是好藥,傷才能好得快。
戚少商被這句話逗笑了,這是什麼強盜邏輯?越疼還越是好藥,那往傷口撒把鹽,豈非立竿見影?
那是立竿見影就痛暈了。顧惜朝給戚少商拉好衣衫,是我乳娘說的。她的話雖都是大白話,卻很有百姓自己生活提煉的精髓。
戚少商笑著不接話,心裏道:孩子不都是把爹娘的話當了真理?惜朝堅信乳娘的話,便是這個道理吧?
於是側耳傾聽,示意顧惜朝繼續。
不要小瞧人民的智慧,二十四節氣不就是種地好手們歷代傳承發展下來的?等以後不打仗了,我會安排人手去民間收集種植技巧,大力發展生產,人民就能過上富足美滿的生活。
戚少商被顧惜朝的美好構想所感染,道,會有那一天的。人民生活安康就是將士們努力守衛的夢理想,所以你的夢想,也是我的夢想,我會助你完成它。戚少商緊握住顧惜朝的手,看向顧惜朝的眼。顧惜朝能從那明亮的眼中讀出滿滿的誠意,那盈滿笑意的酒窩也透著堅定的誠懇。
一時仿佛再華麗的辭藻也無法表達彼此內心的澎湃,兩人都沉默著。
陽光中浮塵靜謐飛舞。
兩人的視線交織在一起,陽光在他們臉上勾出金色的暈圈。
暖暖的氛圍中,戚少商一把抱住顧惜朝,收緊雙手,道,惜朝,告辭了。
少商,保重。顧惜朝淡淡道。
一聲告辭,一聲保重,唯此而已。
英雄間的情誼,看似平淡,但那份深重,也唯有他們自己才能體會。

追命哥,你看吧。這就是你不讓我跟著你去宮門口等戚少商的下場。跟丟了吧?被無情罵了吧?水芙蓉頗有幾分幸災樂禍加酸葡萄心理。
追命無精打采的站在六扇門院子裏,心裏極度不爽芙蓉的說法,但卻又找不到反駁的說辭。正是氣的心裏癢癢面色發紅,忽聽無情道——
追命,你過來。
追命立馬蹦達著逃離了芙蓉的嘲笑。
這次的任務你是搞砸了。不過,再給你一次機會,將功贖罪。無情道,說著摺扇甩開,去監視剛剛隨父歸京的方應看方小侯爺。
嗯?追命臉上寫滿了為什麼
叫你去,你去便是了。剛巧皇上似乎對這位小侯爺很上心——大概是想指給哪位公主吧?方才來了道旨意,叫我們六扇門派個得力的去保護小侯爺的安全。所以也才給你找了正當跟在他身邊的理由。無情抬手摸摸追命的頭,寵溺道,可別再搞砸了。那小侯爺武功好得很,用不著你保護,但你得時時跟緊了他。有情況就跟芙蓉說。
芙蓉?追命驚訝得大叫出聲。
這一叫,竟把芙蓉給招來了。
——追命哥,你終於想通了叫我參加了?芙蓉高高興興跑過來,說得仿佛是要去參見一次踏青般興致高昂。
不是追命,是我想通了。無情看向芙蓉,道,追命要時時跟在方應看身邊,離開一是不容易,二是怕漏了什麼線索,所以——芙蓉,你這回是任務艱巨。追命一有什麼消息,你就趕緊回來彙報。
無情說得極為認真,芙蓉感到自己受到了極大的重視,迅速立正,我保證完成任務!

 

 

                第十章

一路順遂,戚少商與穆糾平快馬加鞭的趕回了西涉。
因為戚少商胸口那一刀,穆糾平是免不了被紅袍劈頭蓋臉的罵一通。但也僅此而已,紅袍既沒有因戚少商無故提前返回而驚愕,朝中大小事務也一如既往。戚少商便決定暫時壓下對那晚信鴿所載之事及紅袍他們秘密籌畫的疑惑,進宮去參見大王。
戚少商是蒙了聖恩,進宮一律毋須太監通傳,但紅袍再三叮囑過,該有的禮數是半點都少不得,否則在文官那裏落個恃寵而驕的口舌,風言風語輾轉疊加,後果便不堪設想。是以戚少商仍是叫司禮監太監進去呈報,自己則在宮門外候著。戚少商是何須人也?小太監自然是不敢怠慢,飛奔著朝興慶宮去了。
很快就見那小太監一溜小跑的飛奔回來,上氣不接下氣的道,大王……傳您……傳您進去呢。
例行的叩拜後,還未來得及起身,西涉王便面色凝重的拉起戚少商,一個眼色摒退了宮女太監,道,戚愛卿,你總算回來了。
西涉王是位年過六十的老人,饒是身體康健,但歲月依舊如流水沖刷岩石般無情的侵蝕著他的容顏,此刻那刻滿溝壑的臉上憂慮更甚,敏綹的病況越加嚴重了。
敏綹即是西涉的太子了,從小身體就不好,但西涉的皇子也只有這麼一位,經太醫多年精心調製算是保住了皇族僅有的血脈。動身去臨南時,太子尚還神清氣郎,戚少商還受命與太子一起去打獵——
怎麼會……”戚少商疑惑道。
太醫說是舊疾侵蝕了肌體,寒氣上湧所致。唉——”這位馬背上打下江山的矍鑠老人心底泛起一個普普通通的父親應有的焦慮、傷感和深重的擔憂。
戚少商不知該如何安慰這樣一位陷入憂慮深淵的老人,他只懂如何馳騁疆場守衛自己的國家,只懂縱飲喝下滿腹的不快,所以此刻他也只有挺直了脊樑,鄭重道,大王若有需要臣下的地方,臣下就算肝腦塗地,斷不辱使命。
老人怕怕他的肩,道,本王老了,西涉的未來,還要靠你這樣的年輕人。你,是本王最看重的,一定要好好輔佐太子繼承大統,開拓我國疆土。
那輕輕的一拍,落在戚少商肩上,卻讓他感到無形的重負。

臨南,繁京,侯爺府。
方應看看看追命,再看看追命旁邊的水芙蓉,心裏一絲蔑笑——無情,聽說是智謀絕頂的人,原來也不過如此了。派其他誰來都不會令自己輕視,卻偏偏小刀已將這二人的底細打聽了清楚,追命是人大心智小,而水芙蓉是只會些三腳貓功夫,對於自己來說,對付這兩位便如哄騙黃口小兒般輕鬆了。
追命跟芙蓉自然是不知方應看心裏已將他倆貶得一無是處,追命笑著上前,道,小侯爺,應該也不用多作解釋了。我跟芙蓉呢,是被派來保護你的,皇上很重視你啊。
方應看卻對追命這番熱情洋溢的說辭無動於衷,秉著他臉上慣有的笑意,拱手,有勞二位了。
追命卻還是沒看出他的這份暗藏的疏離,更前一步,手重重落在方應看肩上,你還真是運氣好啊,聽說要做駙馬了。你才從邊關回來,還沒見過公主吧?哎呀,我見過,還切磋過武藝,她輕功很好。當然比起我來還是差了一大截的,嗯,但還是很不錯了。
水芙蓉驚訝道,追命哥,你什麼時候跟公主切磋過武藝?我怎麼不知道?
就是那回啊。追命道。
哪回啊?水芙蓉依舊稀裏糊塗。
那回啊,煖秀宮門口,你也在的。追命解釋道。
——我想起來了。那是打架,不是切磋吧?芙蓉恍然大悟。
打架不就是切磋嗎?追命沒有道理卻依舊理直氣壯。
聽他倆一來一回旁若無人的自顧自越扯越遠,方應看不自覺臉上浮起一絲淺笑——跟公主打了架,現在竟還能保住腦袋站在這裏,有趣。或許這兩個人是大智若愚吧?看來,我得提防著點了。

天朗氣清,春風和煦,蜂蝶追逐。
御花園桃花林裏,粉色重疊下一雙佳人。
惜朝,你最近都沒來看我。傅晚晴雖是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但心上人久候不至,心中也難免有幾分怨言,臉上亦寫滿愁容。
最近忙於幫著父皇打理兩廣一帶興修水利之事,對你便有些疏落了。顧惜朝抬手,摘了朵桃花,溫柔的攤開晚晴的掌心,放於那嬌嫩白皙的柔夷上。
你說整支攀折是無故抹殺了花朵本就短暫的生命——花開堪折只須折,末待無花空折枝。我今日便只送你這一朵,讓它的嬌豔停留在最美的一刻,停駐在你的掌心。
戀愛中的女子,可以不要珠寶首飾,不要奢衣華服,她們要的,不過是心中男子一句貼心的話。所以,如豔陽衝破雲霞霧靄,晚晴的愁容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明媚的笑靨。
顧惜朝喜歡晚晴純真的笑——沒有他爹的那種暗藏狡詐,也沒有宮女太監的膽顫假笑,更沒有宴會上舞姬的獻媚逢迎。他想要永久保留這份笑,因為太過害怕失去,所以才假裝不在意,強忍住去見晚晴的衝動,埋首於國事。他知道,只有待他登上帝位,他才有足夠的權利去制約日漸龐大的宰相陰翳,而不是現在加入,以太子之名壯大傅宗書的勢力。
太子殿下,有您的急件。如此大膽敢在太子與傅家小姐單獨賞花時闖入的,也只有春嬤嬤了。
見過晚晴小姐。春嬤嬤欠身施禮。
春嬤嬤。晚晴低頭回禮,再抬起頭,見已呈給惜朝的那封急件上竟沒有加蓋官印——定是一封私信了,還是春嬤嬤不顧場合送進來的。究竟是怎樣一封信?信是誰寫的?爹的話盤旋于腦際:看緊你的太子,可別叫別的女人給拐跑了。這是傅宗書誘騙女兒多向自己彙報太子近況的不堪之辭,晚晴畢竟人生閱歷少,此刻又見了這封古怪的信,再看惜朝,怎的看信會笑得如此窩心,疑惑疊加,心中便生了疑竇,卻又不好直接打探,遂道:惜朝,好久都沒見你笑得如此舒心了?信上可是有什麼喜訊?
也不是什麼喜訊,只是一個故人的來信。顧惜朝並未敷衍晚晴,的確信上沒有喜訊,反倒是令惜朝驚愕的不好消息——這封信便是春嬤嬤得了消息,一早從絳月樓趕著拿回宮的。
惜朝吾知音:
  走時匆忙,未曾提及那日傷我的兩名女子。那兩女子便是曾在絳月樓多次登臺獻藝的越劇名伶余氏和周氏。料你事務繁忙,對樓中邀約演出事宜定是並不知曉,那兩名女子既已於我二人前曝露身份,應是不會再到絳月樓滋事,恐甚者會自此消失於繁京。但你曾跟我提及的連環殺人案,便是這二人所為,此乃當日二人親口承認之事。
  諸事小心,切保平安。
                      少商字
閱畢這簡明扼要的書信,惜朝不禁牽掛起那只見過須臾幾面卻能互訴心事的知音——少商,一別多日,一切可好?

憑欄而立,北燕爭鳴。
戚少商抬頭,原來是自溫暖的南方返回故鄉的大雁。
大雁在南方留下一冬的記憶,自己亦在南方留下無盡的牽掛——惜朝,我的信你可收到了?一別多日,望你諸事安好。

 

 

                     第十一章

那日見到的青衣男子竟然就是顧惜朝?穆糾平驚訝道。
戚少商好容易得了空,便跟兄弟幾個說起在臨南的見聞。
你不是跟大哥一直在一起的嗎?這麼一驚一炸的做什麼?紅袍當下重重拍了記穆糾平腦袋,是不是在樊京的時候離開大哥偷溜去哪里獨樂了?
毋寧穆糾平驚訝了,雖是與戚少商一同去的,但這還真的是他頭回聽大哥這樣仔仔細細的說起跟青衣男子,即顧惜朝的種種。
看見穆糾平遞過來的求救眼神,戚少商笑道,老八是真不知情。那次去見以太子身份會面的顧惜朝,是我獨自去的。
紅袍這才饒了穆糾平,正色道,大哥剛才說……顧惜朝有意與我西涉共同反擊滄漠?
正是。戚少商道。
兄弟們雖都是生性灑脫不羈之輩,但一聽是談起了正事,便都靜下來洗耳恭聽。
你回來可跟大王提過這事?紅袍急切切道。
大王終日憂心太子病況,面色鬱鬱,是以還未曾找到適當時機提及。
紅袍聽罷,面容明顯稍安,道,還好,還好。大王雖未公佈太子病重的消息,但朝中還是有些風聲,這種動盪時局暫時安身立命為好,切莫節外生枝。大王那裏倚重你,倒還先按下不提。文官那邊好幾位老臣認定你功高蓋主,老是思量著握了把柄好治你。落下個通敵買國的口實可不好收場。
戚少商哪里計較過這些,只當是俠義江湖,聽說哪位英雄如何厲害便去拜會見識一番——說到底還是自己不知怎的起了稚子的好奇之心,且還得了個知音,豈非人生一大快事?怎料得會牽一髮而動全身。
紅袍這番分析簡明剔透,字字珠璣,真真是憾了兄弟們一把。
勞二哥年紀最長,閱歷最豐,首先道,紅袍說得有理。少商還是探探大王的口風,若是大王也有這個合作抗滄的意思,你再跟大王提這事。
其餘幾個兄弟都是縱馬疆場慣了的,但凡使腦子的事,自己也沒個主意,便附和勞二哥連連稱是。
戚少商當下心裏已有了最壞打算——即使大王不贊成這個計畫,他也勢必要極力促成,才不枉知音二字,便安撫眾人道,此言可行。待下回大王召見,我便去打探打探。
說來也巧,當日下午大王便傳戚少商去議事。
傳兵馬大元帥議事,議的自然是軍事。戚少商指著地圖,向大王陳述完自己下一步進攻滄漠的設想部署,微微皺眉,歎息道,可惜……”
戚愛卿,難道是還有什麼為難之處?既是叫你來商議,當暢所欲言,唯唯諾諾反倒不向你的作風。大王爽朗大笑道。
戚少商立即單膝跪下,單刀直入,臣有罪,臣有一事,一直未向大王稟明。臣在臨南,曾拜訪過臨南太子顧惜朝。臣與顧惜朝一見如故,相談甚歡,且臣對他聯合抗擊滄漠的想法甚是贊同。
大王臉色微微錯愕,心中卻道:這戚少商倒還不枉孤一番信任栽培,早就得報知道他私會臨南太子的消息。這麼多天過去,總算跟孤稟明了。且還是裝作不知而驚詫,對他稍加安撫,日後敏綹才多個助力。
愛卿何罪之有?堂堂一國元帥,去了他國卻不去拜會,日後叫人家知道,還以為我西涉男兒不懂禮儀又膽小如鼠,豈不是白白叫人笑話。並且,孤也早就有意合臨南之力對付滄漠,所以——孤非但不責罰,還要好好獎賞你。
來人!去把戚愛卿的寶劍取來,再把從蜀中輾轉運來的好酒拿一壇來。
難得今日大王紅光滿面,心情暢朗,戚少商便不推辭,徑直叩首謝恩。
得命而去的宮人轉眼便跑回來,大王拿過寶劍,拉起戚少商,將逆水寒慎重交到他手中,卿的忠誠之心,比這寶劍還堅固,孤已經看到了。現在將此物物歸原主,卿還要用它為我西涉殺出一片疆土,怎能藏於大內,容利鋒蒙塵腐朽摧折?
戚少商雙手接過久違的半身——寶劍之于英雄,不佞於第二生命了。將命交給大王保管,這便是他忠誠的證明。而大王所見識的忠誠又豈止這些?誤打誤撞,戚少商竟不知自己已逃過了大王的試探。
大王隨即又賜上宮人盤中托著的白瓷罎子,蜀中佳釀——郎酒。孤可都難得喝到,戚愛卿得細細品味才對得住孤的忍痛割愛。
多謝大王美意。戚少商再次叩首。
孤還要去看看敏綹,戚愛卿這便退下吧。大王揮手轉身,又成了那個背影中透著蒼涼的西涉王。
戚少商取回逆水寒,又得了好酒——對於一個習武之人,且又是個嗜酒之人,真可謂雙喜臨門。但他此刻卻沒有急於回去與兄弟們分享雙倍的喜悅,而是飛身坐到元帥府的屋頂上。
品酒,思人。
第一次見惜朝,喝的便是這郎酒。
戚少商含一口酒,把玩著白瓷壇——夕陽的光暈中,白瓷上閃著一點金黃。圓潤,精緻,剔透,像極了那個人。

牆上爬著的藤蔓稀稀落落幾片卵圓葉子,零星幾點金黃小花。沒有姹紫嫣紅,卻也別是一番淡雅。
風中疏落景致,庭中是兩男子相對而坐。
你輸了。無情摺扇輕搖,微微笑道。
對面的方應看笑得從容,一點也沒有剛剛失了半目山河的沮喪,閣下收手甚好。在下甘拜下風。
半目,的確只是一念之間,便與成功失之交臂。
方應看起身,欠身拱手,一派王者風範。
說到方應看為何會與無情一起下棋,就連一旁站著的追命跟水芙蓉也說不清楚。按追命的說法,就是那麼自然而然,他倆就坐在方府的院子裏,對弈,品茗,如此情景反復已有三日。
無情的想法,怕也只有方應看是心知肚明——怕追命跟水芙蓉奈何不了自己,所以要親自出馬了。那倒真真是榮幸之至了——方應看心底輕笑,且放馬過來,看鹿死誰手。

 

 

                       第十二章

傷口已經結痂了,應該快好了。這兩天你就給我乖乖的好好躺著,什麼也別做。周葉檢視完餘小刀背上的傷勢,為她輕輕合攏了衣衫,緩緩扶著她躺下,動作輕柔得仿佛呵護一片躺在手心的雪花。
那怎麼行?餘小刀無奈中夾著幾分淡然,大人還叫我去跟安公公會面,說宮裏這陣子好多事,得一刻不停的盯緊了才行。
你的心就一門心思給方應看吧。周葉怨道,他收養了你,可不表示你的命一定就得是他的。
餘小刀不說話了,只是眼神綺麗的盯著周葉。那綺麗的眼神漾開,千言萬語似都凝在其中毋須言語來褻瀆,蕩得周葉也停了嘮叨,定定的看著餘小刀。
一個是一直跟在方應看身邊的孤兒,一個是滄漠國主身邊的女武士,她們自十三歲起便受命各自的主人去執行共同的使命,她們的青春年華便是在戲臺的光華與殺戮的黑暗中反復穿梭。一個是祝英台,一個是梁山伯,她們的空寂心靈便是在對方的安慰中得到了平復。她們之間的感情不是愛,因為愛已經膚淺得無法精確表達她們的感情,只是她們彼此都瞭解,如果自己卑賤的生命能讓對方活得更長久一些,哪怕只是一柱香、一盞茶的時間,那麼以自己的命做為代價便不算什麼了。

太子哥哥——”,顧惜朝回頭,便對上那張一如既往開朗的笑顏。
惜湘公主是敏惠妃的女兒,眼角眉梢儘是孩童般的天真,風骨間又有絕代佳麗的無窮風韻,這極致的反差卻在她身上顯得如此和諧自然,仿佛一代佳人本該如此天真,本該如此風情。皇后過世後,皇上一直沒有再立後,敏惠妃便以第一妃子之位躋身為後宮之主,是以惜湘公主便是宮中地位僅此於顧惜朝的皇子了。
兄妹本有情,奈何生皇家。顧惜朝仔細回想,上回見到惜湘,還是她十五歲壽辰慶典的時候了,轉眼一年,小姑娘已出落得風華無限。
湘兒可想死太子哥哥了,您都不來看我,母妃又不許湘兒到處亂跑。今兒可叫湘兒逮著了。您可得坐下來叫湘兒仔細瞧瞧這民間早就傳遍了的風神俊逸仿如神祗的太子殿下。惜湘公主拉了顧惜朝坐到亭子裏,後面跟著的三四個奴婢便自動退到一旁候著。
顧惜朝本是要去見父皇,準備進一步商議興修水利之事,但想想湘兒盛情難卻,便由著她高興了。
可別再提死啊死的,顧惜朝笑道,小小年紀就把死字掛嘴邊,多不吉利。
湘兒才不小了呢!湘兒嗔道。
是是是,我們湘兒可不小了,這轉眼就要出嫁了,哥哥怎麼把這麼重要的事兒給忘了。顧惜朝揶揄道。
惜湘公主指婚的物件便是方應看。
太子哥哥——”,湘兒羞紅了臉,低了頭,剛才湘兒在回廊那邊抬頭遠遠一望,看見一個好高好瀟灑的男子跟一位老將軍說話,聽旁邊的嬤嬤嘀咕說那就是方應看。湘兒心裏真是咚咚亂跳了。湘兒此時說著,還仿佛心在劇烈跳著,兩手緊緊攏在胸口。
顧惜朝也就那次在小巷裏與方應看狹路相逢過,但多年明爭暗鬥的直覺提醒他絕對不可小覷此人,現下湘兒既是如此中意於這人,倒也算慧眼識英雄。想來方應看即便心中有千般打算,對湘兒也應是無害的。於是顧惜朝摸摸這位陷於愛情中的女子可愛的小腦瓜,起身道,哥哥得去父皇那兒了,下次湘兒再繼續跟哥哥說說你那位方應看的事吧!
太子哥哥,湘兒抬起頭,不舍的拉住顧惜朝的衣袖,您有過第一次見到誰,就覺得那個人很好、很特別、想跟他說說話嗎?
顧惜朝腦海中驀地浮現那張明朗又俠氣,嘴角帶了個酒窩的臉孔。
心底一驚。
沒有。顧惜朝不著痕跡掙開湘兒的拉扯,仿佛急於逃離他人對自己心底深處秘密的窺探。

你把我拖到這裏來幹什麼?追命甩開芙蓉的手,不滿的皺起眉頭——大師兄叫他跟緊了方應看,水芙蓉也是知道的,現在卻把他拉到這旮旯裏的假山後面來,到底她要搞出多少古靈精怪的事情才甘休。
——”水芙蓉佝了身子,繼續抓住追命,你可別到處亂跑。剛才我看見惜湘公主了。上回打架的事兒可還沒瞭解呢,人家說下次見面還要跟你比一比。
比就比,誰怕誰?追命道,想拍拍胸脯裝豪氣,卻手一揚,碰到假山上,——”
短暫的大叫在水芙蓉扭頭瞪眼中半路刹住,別給諸葛爺爺添亂了,上回還沒記住教訓啊?我們現在要集中精力幹正事,別叫亂七八糟的事情干擾了。
哎喲喂,安公公,您老急匆匆的這是要上哪兒去啊?
這尖銳的一嗓子嚇得追命跟水芙蓉立馬禁了聲。
能不急嗎,皇上急著叫雜家去呢!安公公是焦急萬分。
那您得趕緊了,小的就不叨擾您了。另一位公公滿臉堆笑的躬身。
安公公便腳下生風般的離開了。
上回跟惜湘公主比試,被敏惠妃抓到皇上那兒,安公公還好心腸的幫忙求情了。
追命想起這一出,便想趁這機會去跟人家好好道聲謝。扯扯芙蓉衣袖,芙蓉扭頭瞪大眼睛望著自己。
追命左手攤開,右手食指和中指交替彈動,做出悄悄隨安公公走的意思。
芙蓉自是有好玩的事情便要參一腳的了,於是面露喜色,抓起追命的手就趁著假山異石的掩護朝方才安公公去的方向沖。
倒也不算是想要突然跳出來嚇嚇安公公,芙蓉只是有點小女孩的惡作劇心思。一直沒找到適當的時機跳出去,芙蓉跟追命這一跟就跟到了南門——
不是說去見皇上嗎,怎麼到宮門口來了?追命跟芙蓉面面相覷。
好奇心更是強烈的燃燒起來,芙蓉跟追命都是眼神亮亮,緊隨安公公之後。在繁京城七拐八繞的繞了大半圈,來到一座鮮紅得亮眼的樓前——
絳月樓!如此有名的青樓,饒是在單純如追命和芙蓉的耳中,也早已如雷貫耳了。
芙蓉跟追命皆是顧不了許多的大叫出聲,幸而安公公已經進樓裏去了,倒是沒有發現他倆。
太監逛妓院,這是唱的哪一出?

大哥,大王方才……駕崩了。紅袍臉上沒有一絲波瀾,平靜的道,但那短暫的停頓,還是沒能藏住她內心的震撼。
——”戚少商握緊逆水寒的左手一松,寶劍砰然落地,右手還捏著擦拭寶劍的白色絲帕。

 

                          第十三章

沒有英雄不是熊熊野心。即便他未曾想過居廟堂之高——那確是諸多受制,不符慷慨灑脫男兒的本性——總也覬覦過雄霸一方,萬人景仰。
人若沒了野心,便失了奮鬥的信念,失了信念,又何須存活。一柸黃土,隨風四散,豈不自在?
戚少商也有野心,但絕對不是狼子野心。
然而現在,紅袍卻攜了眾弟兄,一齊跪在他面前,齊聲要他去做一件事。
很簡單,卻也很難的事。
紅袍手中托著的袍子,黃燦燦紮著戚少商的眼,更是紮著戚少商的心。
大哥,穿上這身龍袍,兄弟們和你一起殺出一個新的王朝。紅袍激昂的一句話,激起她身後壯士們一致的回應——
殺出一個新的王朝!
殺出一個新的王朝!
這聲浪一層一層蔓延開,轉瞬震顫了巍巍山巒、颯颯巨木。
————正!戚少商咬牙齜目,心中的憤怒叫他唯有吐出這三個字。
紅袍神色淩然,目光炯炯,眾人以為的太子舊疾復發,是我收買太醫做出來的。慫恿你去臨南,也是我故意的。為的就是找到機會支開你,好完成這個計畫。大王的駕崩,叫我不得不提前了日程。
你們——”,戚少商眼神一一掃過下面跪著的七位結義兄弟,每個人都是目光如炬,臉色堅毅。
紅袍搶道,我特意留下蛛絲馬跡,那群迂腐老朽的文臣向來自以為聰明,深究起太子的病因,不出三日定可查知是我們動手謀害的。到時兄弟們也唯有一死,和正值出遊臨南的大哥全無關係!
紅袍的說辭,真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給戚少商留了置身事外繼續效忠當下皇權的退路,卻又被兄弟情誼牽絆,退無可退!
若是不反,這個繼位者奄奄一息的皇朝該何去何從?
若是不反,老臣們又豈能容他的弟兄們?
若是不反,老臣們又豈能容他?

好一個字,賽諸葛料事如神,怎會胡亂脫口這精妙又血腥的一個字。
這個字不過是一個士兵斬了兩刀,卻叫另一個士兵丟掉頭顱。
這個字包含了太多的老婦泣,深閨淚,稚子啕。
御林軍並不多,苦在全是精銳,以一當百,應對起來著實棘手。
戚少商已下了馬——他胯下那匹神駒已身中數刀,動彈不得。
逆水寒上並沒有鮮血在流淌——若你見識過沙場的慘烈,便知道一柄劍殺的人太多,血即是凝在劍身上,粘稠得像和壞了的麵糊糊。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戰場,沒有刀下留情這種奢侈的良知,因為這奢侈會讓你付出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
從子時到第二日辰時,頑抗者已基本肅清。
太子被禁在東宮之中,面色一如既往的慘白,突變的驚駭覆蓋在病容之上倒是不甚明顯。
宮中的血氣被驕陽一蒸,腥味熏人。
戚少商從未想過他的部隊能有如此強大的力量,一夜便變了天。然而,紅袍安排得太妙,他的部隊真的做到一夜變了天。
那些被縛著依舊義憤填膺陳詞蕩蕩的臣子,個個叫囂著叛逆者不得好死,臨了在斷頭臺上仍然會痛哭流涕央求饒命。
秉持忠誠和尊嚴去死,亦或放棄盲目的忠誠但求苟活,不過是各自選擇的不同,旁人焉能質垢?
所以戚少商決定放他們一條生路,且有才幹的繼續留用,誇誇其談的便酌情賜金攜家眷遣返原籍。
莫要妄作好人了,要殺便殺,落得乾淨俐落。羅囉嗦嗦不是大丈夫所為。
這氣勢豪邁的俘虜,不是武臣,卻是今年最年輕的進士——楊無邪。
你小子有種!來人——”,紅袍怒道,當下便振臂一呼。
慢!戚少商擋下紅袍的手,看向楊無邪,笑道。
楊大人忠義之心實在叫在下好生敬佩,哪有不成全的道理?說著便從袖中摸出一隻小瓷瓶,這裏面是效果甚佳的毒酒,只需一小口,便即刻喪命,正是成全楊大人的好物。
楊無邪看著戚少商筆直遞過來的小瓷瓶,卻沒有馬上接過一口喝下。
戚少商笑得更明朗了,你不敢,我敢!遂昂首一飲。
郎酒真乃酒中仙品!戚少商一飲而盡,大人不喝,實在可惜。
楊無邪本身形筆直,卻突然跪下道,小人有愧,心中所念遠不及戚將軍。現下心服口服,聽憑將軍處置。
楊大人何須愧疚,西涉正需要像楊大人這樣心性質樸,又有能力的飽學之士。以己學效力於人民,不正是楊大人你考取進士的原因?我們為建設一個更加富強的西涉共勉吧!

無情面前案上的茶不再散發芬芳,因為茶已涼透了。
方才追命和芙蓉來過——
大師兄,我剛才和芙蓉一起尾隨著安公公進了絳月樓。我趴了片瓦在屋頂偷聽,那拉著安公公進了房間的一個丫鬟說什麼太子’‘方應看’‘的。
就是,就是,可神秘的樣子了。可惜沒聽清楚,搞得我現在一知半解的心癢癢。芙蓉插到。
不是你死活要跟著,我早就進樓裏去了。追命抱怨道。
無情無奈,叫聒噪個沒完的追命跟芙蓉退下了,他需要靜下來好好梳理此事。茶已涼透,他已想了很久。
安公公是皇太后身邊的紅人,皇太后駕崩後,謹言慎行,在皇上跟前說話亦是頗具分量。倒是一直沒瞧出他有什麼詭秘之處。
絳月樓——唯一與連環殺人案有牽連的便是絳月樓。上次以藉口有人舉報絳月樓逼良為娼,領了一班捕快去,但似乎那裏並不是案發第一現場,所以也沒查出蛛絲馬跡。非要扯出一絲痕跡,便是當談及要看看眾女的賣身契,那姨娘吱吱唔唔道賣身契不在她那裏。
毋須再問,很明顯,絳月樓主事的並非那姨娘了。
摺扇收攏,無情一笑。
因為他突然想到,為何絳月樓花魁明月房間的香味會如此之熟悉。
他又一次聞到過,是在從絳月樓搜查出來後的路上。
他現在要去找這擁有睡蓮與金桂混合的獨特香氣的人——唯一能破解這盤秘局的人!

 

 

                     第十四章

顧惜朝聽得小太監來報說四大名捕之首的無情求見,提筆的手滯在空中。
啪!墨汁滴落的聲音打在宣紙上,正好汙了字。
好好一幅字,可惜這個字壞了。春嬤嬤惋惜道。
顧惜朝擱筆,傳他進來。
無情進來,先不謁見太子,卻往書房窗外看去——
無情大捕頭難道是來欣賞本殿院中的風景?顧惜朝揶揄道。
無情頷首,回稟太子殿下,臣只是想看看,您這院子裏有沒有睡蓮和金桂。
顧惜朝被無情這一句回話驚得心底波濤翻湧,臉色卻是更沉靜了幾分,怕是要叫大捕頭失望了。現在正是暮春,距睡蓮的綻放尚還有些時日,更莫說是八月金桂了。大捕頭若是真有這份雅興,待盛夏之夜,本殿可邀你秉燭賞荷,對飲詩賦,豈不快哉?
無情笑了,不是一貫的內斂的笑,而是毫無顧忌的大笑。
臣原以為東宮是奇花異草俯仰皆是,園藝妙手無處不在,竟原來也是不能違背時節。那臣就更有一問了——”
無情直視顧惜朝,卻看不出顧惜朝眼底泛起一絲波瀾。
顧惜朝迎上無情的審視,卻看不透無情的下一招。
劍拔弩張。如果眼神能交鋒,此時二人怕早已大戰二十回合。
殿下身上睡蓮和金桂的淡香,怎麼會和絳月樓頭牌明月的一個味兒?
顧惜朝聽無情提到睡蓮和金桂,便知他定會有此一問,雖是奇了自己每天回宮前都會先沐浴,回宮之後更要再仔仔細細泡上一盞茶的功夫,怎麼就叫這好鼻子的無情給聞出來了?——他倒是忘了,那日聽人慌忙來報說六扇門要來搜查,便著了後門抄小道移至戚少商歇腳的客棧,後來又不巧碰上從絳月樓搜查不得出來的無情,這才引得無情的懷疑。
如果是尋常人,便必定是拼死抵賴,但顧惜朝又怎是常人?所以,顧惜朝斂顏,面上頗有難色道,和明月的事,竟被大捕頭給捉到了……此事萬望大捕頭莫要告訴父皇。
無情沒料到顧惜朝竟是這番答復,轉念一想,卻也不打緊,因為顧惜朝很明顯的撒了謊——一個能跟他眼神激戰的人,必是有著堅韌的意志,而一個有著堅韌意志的人,就絕對不會貪戀溫柔鄉。美色只會令英雄墮落,讓他們喪失鬥志,神行疲軟。
臣當然不是搬弄口舌之輩。但是——”,無情輕甩摺扇,扇尖抵在下顎,作為封口費,臣懇請殿下回答臣一個問題。
好!顧惜朝的一個好字便似有千鈞的重量,擲地有聲。
安公公是不是您的人?
不是。
無情躬身,滿意而退。

你可以不回答他的問題。春嬤嬤看著漸漸遠去的無情,轉身對惜朝道。
他也是職責所在。能予他方便的,告訴他亦無妨。惜朝道,而且,這天下據說還沒有無情大捕頭破不了的案。這次他定是為了連環殺人案而來。你難道不想他早日破案,也好叫上一任明月和影守死得瞑目。
春嬤嬤輕歎一聲,想是想……但是你啊,牽掛太多,最近發生的事又好像蛛網般牽連甚廣,小心引火焚身。

這裏絕對不是酒樓,然而一個年輕劍客卻什麼都不做,只是淺酌慢飲的連喝了五壇酒。說他是個劍客,卻也只是菊姨的推測,因為他並沒有佩劍,甚至連用布帛裹住的類似劍的家什也沒有,但是他坐姿如劍般筆直,身上散發著俠氣,混跡世道多年,菊姨能真切的感受到——這是一位非同一般的人物!
當喝完第五壇的最後一滴酒,日頭初升,劍客起身,放下酒錢在桌上,目不斜視的離開。
這還真是個怪人。一旁的丫頭道,到了絳月樓,不看戲不找姑娘,卻只顧找酒喝。
菊姨淺笑,這可不是個怪人。他坐在最靠裏的位置,從昨天傍晚喝到今晨,腳下未曾挪動半步。他眼睛鎖在他的酒壇上,耳朵卻罩住整間絳月樓。
菊姨,你這麼一說,倒是叫我想起說書人常講的傳奇——四大名捕之一的冷血,18歲時進入一個大魔頭的巢穴,一十八天不吃不動,終於擒住江湖上久治不能的魔頭。這個人,不知道又有怎樣一番傳奇?
菊姨面露恍然之色,隨即微笑,你已經說出了他最轟動的傳奇。
這位年輕劍客,便是六扇門的冷血。

追命提到的安公公去見的那個丫鬟,是明月的貼身婢女。她在昨晚先是端茶水進過明月的房間,後來又端小菜進去過一次,隨即便出來了。那時大概是巳時三刻。之後明月房間的門就沒再開啟過。那丫鬟之後便是跑堂端些茶點,一直都能見到她進進出出的,不曾離開絳月樓前廳至灶房這段距離。冷血冷靜的彙報著一整晚絳月樓的情況,但是——”
明月房間裏沒有人。
雖然絳月樓環境嘈雜,但自小在狼群中生長的野性叫冷血能夠清楚的分辨二十丈以內的任何細微響動,所以他說沒有人——
無情沒有反駁,只是沉思片刻,道,冷血,你做得很好。明晚你暗中觀察絳月樓境況便可。
正是無情吩咐冷血到絳月樓去,毋須多做什麼,只需從傍晚喝至天亮。
要引起別人的注意其實很簡單,不需要去做驚天動地的大事,執著反復的重複一件事,堅持到底了,便能達到自己追求的目標。無情既是要冷血去探聽一些絳月樓的情況,更是要驚動事件幕後的手——打草驚蛇未必是件壞事,倒是能驚得蛇有所反應——彈起伏擊,抑或淺宛離去?這糾纏在絳月樓背後的,至少有兩隻手,一是太子,二卻又是誰?

昨晚六扇門的冷血來了,難不成是懷疑起我了?姐,我好怕。明月的貼身丫鬟,名喚萍兒,心慌慌的跟小刀訴說著。
好妹妹,別怕。你我失散多年,好不容易安公公才幫姐姐尋到你,姐姐怎會害你無辜受牽連?小刀拉著萍兒的手,摸摸她略微有些粗糙的手背,安撫道。
姐,我不怕受牽連。我只怕你跟葉子姐終有一天會因為知道得太多被方應看滅口。你跟葉子姐若是能離開方應看,遠走高飛,我也就無憾了,不枉妹妹我負了太子殿下的收容之恩。
餘小刀一聲歎息,臉色淒然,我能放下一切,她卻有她放不下的武士的忠誠。只是苦了你,以後怕是要背負忘恩負義的駡名。
萍兒見姐姐被觸到傷心事,便不再多言——她深知一切安慰的話語皆是惘然。
姐妹倆沉默了好一會兒,萍兒道,出來買點果子,久不回去菊姨要不高興的。姐姐,我走了,你切切小心行事,那方應看心思歹毒,遠遠不是你我及葉子姐能估量的。
小刀點點頭,看著妹妹轉身離開,消失在人群中再也看不見,她才離開。

 

 

                         第十五章

安福壽前天來找過你。
顧惜朝淡淡出口,萍兒卻嚇得膽兒都快沒了,面色煞白——殿下知道我給姐姐送情報的事情了?——心中惴惴不安著,幸而是背對著惜朝的,倒是沒叫他發現萍兒神情的不妥。
手中的雞毛撣子拽得緊了緊,萍兒正定住深思思付著該如何應對。顧惜朝卻又開口了,雖然終是沒能查得你姐姐的下落,但本殿還是特意叮囑安福壽過來給你仔仔細細說說關於查探你姐姐下落的前前後後,有什麼遺漏了的細節,你也好跟他說說。說不定會有助於繼續查探。他辦事一向是巨細不遺,雖是有些囉嗦,但能切實完成交待的事宜,跟你說的那些,可還有用?
萍兒本就是心思純良的姑娘,惜朝又一直待她不薄,此刻聽得殿下這麼一說,心底真如螞蟻爬過,細細密密的瘙癢不是滋味,咬咬唇,想想自己可憐的姐姐,轉過身,道,安公公跟奴婢說了,從當年我們姐倆還在原籍的檔案開始查起,但是輾轉顛移多年,這人海茫茫,怕是再難覓她。有勞殿下費心了,但還請殿下就此打住吧,民間有古語,說是姐妹連心,奴婢信著呢,總覺得姐姐一定是在某個地方好好的活著。
惜朝本還想再勸勸,但念及萍兒既然信著她姐姐還好好的,若查出來卻是亡故了,不是更叫她心中淒然?便道,那就先打住了。你以後若是還想尋你姐姐,再跟本殿說也不打緊。
萍兒當下便跪下了,激動得淚珠兒吟在眼眶裏,道,殿下……”
好了,好了。平時見你笑盈盈的,怎麼就哭鼻子了呢?
惜朝哪里知道萍兒是心裏愧疚,深感對不住殿下,這才哭了的。

是個大晴天,巍峨的宮牆劃出四方方湛藍的天空,園中綠草也仿佛鍍了層金。
快讓我玩,快讓我玩!這叫嚷嚷拍著手歡天喜地的,是哪個姑娘?
若是你皺了眉頭,歎道這沒個矜持的野丫頭定是才進宮不久的小婢,可就錯了——
公主,別急嘛,你看追命把鼻子貼到眉毛的位置上去了,看他那眉毛要往哪兒放。芙蓉拍拍惜湘。
她的小小壞心思,正好對了惜湘公主胃口。於是惜湘按捺住笑聲,跟芙蓉一道,只等追命拿下蒙眼的絲巾,便打算好好嘲笑他一番。
卻說追命和芙蓉怎麼會跟公主一道遊戲,且還是之前一直避之不及的惜湘公主,這其中也頗有故事。原來方應看應敏慧妃娘娘之邀,到宮中小住幾日,下榻之處正是侍衛們住的院子。按理說,地位崇高的娘娘請一個年輕男子來宮中小住,實在是大大的不妥,但這男子是方應看,是將來要成為皇上和敏慧妃女婿的人,且住處也並非後宮,情況便大為不同了。敏慧妃想接觸一下這位傳聞中駿逸瀟灑、有勇有謀的青年,皇上格外開恩應允了娘娘的請求。追命和水芙蓉受命保護方應看,自然也跟了來。惜湘公主從母妃那裏得知了此事,便央敏慧妃把追命跟芙蓉招來陪自己玩耍。
人家公務在身,要陪著小侯爺的。敏慧妃最初並未答應。
宮裏這麼安全,有一大幫侍衛,方應看怎麼會有事?你不讓我去找方應看,至少得把追命跟芙蓉找來。惜湘噘了櫻桃小口,晃著敏慧妃的手。
依你,依你,敏慧妃笑道,你說得在理,宮中一大幫侍衛呢,且這方應看若連自己都保護不了,以後怎麼保護哀家的小寶貝。輕點惜湘鼻頭,這回哀家把人叫來,你可別跟人家打架了。
如此一番,追命和芙蓉便成了惜湘公主的臨時玩伴,已兩日有餘。
追命跟芙蓉先前還有顧忌,但隨著接觸增多,芙蓉跟惜湘原來竟如此合得來,兩個小姑娘皆是叫喳喳聊個不停,身份地位淑女矜持都沒有了。碰上同樣大大咧咧的追命,怎能不說得投機。現在他們三個在玩的,是近日宮中流行的遊戲——正前方約十尺處,立一塊牌子,牌子以絨布繃面兒,用毛筆大致勾勒一個人臉,眼睛、眉毛、鼻子、嘴,遊戲者蒙了眼睛去貼剪成這幾樣的小布片,布片背面粘有棉花,便能穩穩的貼在絨布上。
追命自付武藝高強,蒙了眼定也能找准方位,便第一個搶著去玩。
拉下布帛,看自己竟把鼻子貼到眉毛上,兩條眉毛歪歪扭扭在額頭上,轉身看芙蓉和公主笑得前仰後合,隨即也和她倆一道大笑起來。
雖然差強人意,但五官畢竟還是貼到臉裏面去了。聽見背後熟悉的聲音,惜湘欣喜的回頭叫道,太子哥哥——”
顧惜朝微笑著,向三人走來。
惜湘輕移蓮步上前微微一福。追命被她這高貴風範給震到了——這還是剛才那個和自己一起瘋的丫頭嗎?——斜眼瞅旁邊的芙蓉,卻見芙蓉也是一副大家閨秀笑容端莊的樣子,心中也只能推測,這或許是少女們見到美男子共同的反應吧。
參加太子殿下。追命之前見過惜朝,便躬身道。水芙蓉卻是第一次,被這精緻好看的眉眼,這凝在春風中的笑刹在當場。追命拉拉她,她才回過神來躬身拜見。
這位想必是六扇門第一女神捕——水芙蓉了。顧惜朝點頭致意。
說來慚愧,神捕不敢當,六扇門第一女捕頭倒是真的,因為六扇門也只有我這麼一個女捕頭了嘛!而且還是業餘的。水芙蓉笑道,只是實話實說,也不覺尷尬,不過,太子殿下,就沖您這句話,草民會努力的。
太子哥哥今天怎麼有空來看湘兒了?
你們玩得那麼開心,笑聲都傳到東宮那邊去了,哥哥當然要來看看你們在玩什麼有趣的遊戲。
哪有笑得那麼誇張。惜湘嘀咕道,也知哥哥是在說笑,便把方才追命扯下來的六張布片叫給惜朝,太子哥哥既然來了,湘兒就先讓你玩。
惜朝經常見宮娥們做這個遊戲,卻不曾參與——這是宮娥們打發時間的產物,自己既沒那番閒暇,也沒那番閒情——看湘兒神采飛揚卻是不忍拒絕,便趕鴨子上架的被蒙了眼去貼那十尺之外的人臉。
太子哥哥…………好厲害!湘兒驚歎道。
惜朝還沒扯下蒙眼的絲巾,心想怕也是怪模怪樣一張臉,扯下一看——竟是端端正正的一副五官圖。
這一番鮮明對比下來,芙蓉和惜湘更是聯合起來嘲笑追命得越發厲害了。
凝視著這幅五官圖,之前重重迷霧般的種種,在惜朝的心裏卻豁然敞亮。
你們慢慢玩,哥哥還有事。惜朝摸摸惜湘的頭,便匆匆離開了。
太子哥哥一直都來去匆匆的,湘兒便不甚在意,心底那點小遺憾很快淹沒在新一番遊戲的快樂中。

太子殿下匆匆趕來,原來是要查探連環殺人案的細節。臣辦事不力,竟驚動殿下親自出馬為民除害,實在慚愧。可惜那幾名受害者早已入土為安,且屍身早已腐爛,太子無法親見她們的樣貌了。諸葛暫離京城月旬,期間六扇門大小事務便皆由大徒弟無情代管。此刻,無情到前廳來迎接太子,頷首道。
但是你見過。惜朝道,只要你見過,便可以把那人的樣貌分毫不差的畫出來。

 

 

                         第十六章

戚少商雖是被迫當了這從想過的西涉皇帝,但畢竟事已至此,一番血鬥中又在閻王爺門前晃了一朝,其中艱險自不必多說,如今也唯有兢兢業業當個好皇帝了。
他深知自己只有衝鋒陷陣浴血殺敵的本領,對於管理一個國家卻是個絕對的門外漢,古語雖有雲勤能補拙,但戚少商對自己的斤兩還是瞭解的。幸而紅袍已打理好了一切,諸如對舊臣的安撫擢升,太子暫時的安置……自己這才省去了許多煩惱。楊無邪自那日被戚少商的英雄霸氣所感,便也自此盡心盡力輔助新朝事務,儼然成了自己的第二智囊。
這日與諸位朝中重臣議事完畢——龍袍加身,也只是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皇帝,紅袍便籌畫著要于諸事稍安之後選個好日子再行正式的登基大典。是以此時的戚少商,還不是真正的西涉新王,議事便不是在朝堂,而是朝堂左側的一處偏殿。
眾臣皆散了。
紅袍卻未離開,仍在自己的椅子上坐著。她的位置是在戚少商的右手下方,她沒有抬眼看戚少商。戚少商也靜靜坐著,卻是在看她。
你有話要說。戚少商道。
紅袍終於抬了眼,因為她已經有了決斷,目光中亦流露滿滿的決然,大哥,我要離開這裏。
戚少商一驚,竟忘了問為什麼,只是沉默。
這沉默定在空氣中,像是陽光中飛舞的塵灰,清晰彌漫戚少商的不解和疑惑。
大哥,我知你是迫於無奈,為了兄弟們才甘心順了我的計畫謀反的,你雖不說什麼,我也知你心裏難受。現在局勢暫定,楊無邪也願輔佐你,我再無後顧之憂,便想暫且離開此地,讓那些嘴上逢迎新朝實則內心不甘的奸小都將矛頭對著我來好了。
戚少商苦笑,你這麼一說,我更是不敢放你走了。你獨自離去,今後沒個照應,若是被那些你顧慮著的奸小謀害了怎麼得好。
大哥,我心意已決。紅袍簡言道。
心意已決——豪氣蓋世的男兒吐出這四個字,便是絕對的不可更改,對於紅袍這樣一位不讓鬚眉的巾幗,自然也是如此。
戚少商不再多言,只是道,老八可知道此事?
老八喜歡紅袍——那麼明顯且持久的愛,怎是曾經情場風流的戚少商看不出來的?戚少商想他的兄弟們都好,紅袍跟老八一起,他便放心了,女子再強,終歸還是得有個歸宿。多年來,戚少商其實都一直盼著他倆能成,無奈紅袍的心似乎不在老八身上。自己為免紅袍尷尬,便也一直裝作不知曉老八對紅袍的愛慕。他一直沒過問此事,但到了如今紅袍即將離去的關頭,還是忍不住打破沉默多年的默契,才有此一問。
紅袍突然用驚異的眼神望著戚少商,這一回換上她沉默了。戚少商本是等著紅袍的回答,但紅袍卻起身,神色中有著戚少商所不懂的欲語還休,大哥,我這便走了。
江湖兒女,隨性逍遙,來時身無一物,離時也無需帶走這些年的所獲。
唯有滿腹的相思是紅袍無法捨棄也不忍捨棄的,戚少商既然不懂,便讓它永遠成為一個秘密吧!

無情雖還沒參透顧惜朝要那幾位連環殺人案受害者的畫像是何意,但他相信顧惜朝必是對案情有了突破性的想法,不為別的,只因他是顧惜朝。無情自認這輩子只見過三個深不可測的人,師傅、方應看,而第三個,便是這站在他面前的太子——顧惜朝。
本殿想要你畫的,卻不是受害者的模樣,而是那三名受害者被挖下的器官。
這叫無情瞬間明白了顧惜朝的用意,因為他想到了追命之前無意間說過的一句話如果把這些拼起來,再加雙眼睛,不就正好是張人臉了嘛
無情雖沒見過受害者生前的模樣,死後那些殘破的臉卻還能尋到些根據,再者先前從向受害者的相關人士那兒仔細盤問過死者確切的模樣,所以無情此刻畫來也並非憑空塗鴉。
細長的眉毛,圓潤的鼻尖,高挺的鼻樑,薄薄的唇,無情照顧惜朝的吩咐按人臉的佈局細緻勾畫上這幾樣,便將筆擱到筆架上。
顧惜朝提起筆,又在眉毛下方畫上一副又嫵媚又英氣、有些雌雄莫辨的風情雙眸。
這是……無情疑惑道。
絳月樓上一任花魁明月的眼睛。
無情心下了然,已猜到幾分大概,原來絳月樓的風塵女子中也有受害者,想來是那裏主事的不想多事壞了樓子名聲,才隱瞞不報。
顧惜朝接下來說的,卻大大超出了無情的推測——顧惜朝將絳月樓的事和盤托出,毫無隱逸,無情這才知道絳月樓竟有如此一座靠山在背後,難怪能毅力繁京風流鄉多年,穩居第一把交椅。
您大可不必全盤告知臣。無情道。
本殿相信我們在這件事情上擁有一致的目標,既是同盟,便不應隱瞞。天下有幾人能說出這樣有魄力的話,更有幾人能在說這番話時能不神情豪邁,信誓旦旦,但顧惜朝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在說一個鄉村鄙婦都應知曉的常理。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無情此際終於知曉關於顧惜朝的那些民間傳說,並非都是說書人捏造的傳奇,而是真的——一個真正的絕代的英雄!
當一個英雄被另一個英雄的魄力折服,便會全心全力的輔佐他,正如楊無邪之于戚少商,也如無情之於顧惜朝。
當細細審視這幅查案所用的墨稿,無情和顧惜朝便如穿越空間的阻隔,看到了一位傾國傾城的佳人有些朦朧有些淡遠的素顏。
良久,無情忽然道,臣見過此人,她是息紅淚。
息紅淚——癡等戚少商五年,卻等不到一個確切承諾的情人。

 

 

                     第十七章

顧惜朝接過無情從檔案室裏拿來的息紅淚的畫像,端詳著畫中的女子——正如方才無情所畫的那張臉般無二,且從這副畫像上還能看出端莊的臉型,真是天姿國色,難怪少商會對她念念記掛。最攝人魂魄的,是她的那雙眼,有女子的嫵媚,卻又有男子的英氣,此刻惜朝才明瞭為何兇手會選中上一任明月的眼睛,因為只有不分性別的卻英姿勃發的美才能替代這樣一雙眼睛,卻也只是替代,終不及本來的神采。
無情縱然知曉人皮面具,卻是頭一遭知道世上竟還有挖了器官來做傀儡之殘酷手法,這般殘忍得令人髮指的罪行是無情不能容忍的,他心中裝著的滿滿的公義令他不能容忍,甚者一向把持得很好的個人情緒也令他不能容忍,所以他鮮有的面露憤恨之色。
——當然這一切還只是推測,世上可真有能挖了器官來拼湊一個相似之人的臉的這等奇事?顧惜朝和無情,都不知道。但是他們迫切需要一個答案,才能確定下一步的行動。
二人皆是學貫古今、飽讀詩書、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的人,他們都不知道,似乎就真的沒人知道了。其實不然。
顧惜朝想到了一個人——一個他不知道名字、籍籍無名的人。

嬤嬤,我想叫你去問問那個人,我和無情的猜想,到底對也不對。惜朝回宮後對春嬤嬤道。
嬤嬤聽完惜朝對事件的一番來龍去脈的詳述,著實大大的驚訝,這句請求更是令她的驚訝從內心燒到了臉上,你只能請求他幫助三次,只為了求一個答案,就要簡簡單單的用掉一個機會?
惜朝所說的那個人,春嬤嬤所指的那個,是為抱惜朝之母——即已薨的孝仁聖德淑貞皇后的救命之恩,答應了皇后臨死之前的囑託,允諾可以幫助太子殿下解決三次疑難的隱世奇人。顧惜朝從未見過此人,甚至不知他的姓名,但母后既能臨終託付,便定是奇門異術無所不知的奇人無疑了。顧惜朝之前也遇到過很多難題,但都謹小慎微的珍惜著這仿如兒時神話故事中神仙賜給的三個願望般珍貴的三次機會。這次他能如此毫無顧忌的使用一次,完全是因為對只來往過幾次的知音的安危的擔憂。
見惜朝神色堅定,嬤嬤便不再相勸,她雖是慣常不見惜朝了一小會兒便要牽腸掛肚的,心裏琢磨著能不能支使另外的誰去跑跑腿,再一尋思,那奇人只見過娘娘和自己,其他人就算能摸到那深山林子裏去,他也決決是不予相見的,便只得應下了,又一思付,好在自己身體硬朗,此去兩三日便能回來吧,遂又定下心來。
唯有一事,春嬤嬤還不放心,道,此事這麼要緊,老奴這便動身了。但殿下您一定要答應老奴一件事。
惜朝猜想定又是些要按時吃飯之類的細碎事,便笑笑道,好好,什麼都應了嬤嬤。
老奴回來前,您別去沐浴了。
聽得這話,惜朝著實有些摸不著頭腦且啼笑皆非,這是為何?
嬤嬤一愣,神色有些倉惶,道,怕您玩水玩久了著涼。老奴走了,下面那些小婢可沒人敢叮嚀您。
惜朝真是哭笑不得,嬤嬤,我不是小孩子了。
嬤嬤拉長臉道,不管你多大,在嬤嬤眼裏都是個小不點兒。

春嬤嬤走後不久,便有心腹奴才火急火燎的送來了急報。
看那信封上的印鑒,是絳月樓蒼山十三分樓送來的。因為與西涉素來交好無紛爭,且蒼山不過是個邊關小鎮,這毗鄰西涉的十三樓遂鮮有消息傳來,這回竟是來了急報。
惜朝心下疑惑著,卻是沉著的抽出信箋——“西涉舊帝駕崩,戚少商帥眾兵變,不日將一登帝位。
短短一句,便叫顧惜朝讀出了險象環生。雖總覺得印象中的戚少商不是對功名和權利過分追求的人,但顧惜朝對西涉的情況還是頗為瞭解的,功高蓋主伴隨而來的必然是猜忌和殞命,他能猜到戚少商發動兵變的無奈。
顧惜朝尚沉浸在思緒中,突聽得一聲清脆的呼喊聲從園子裏傳來,太子哥哥——”
不是湘兒,卻又是誰?
惜朝忙將信攏到袖袍裏,便看湘兒領了追命和芙蓉一行三人有說有笑的蹦達過來。
湘兒之前是被敏惠妃約束著不敢到處溜達,現下敏惠妃跟方小侯爺聊得投機,且又有芙蓉、追命兩個搗蛋鬼作陪,她膽子就大了起來,本就是愛玩的年紀,宮裏她的地位又無比崇高,便肆無忌憚的溜達到東宮來找她的太子哥哥。
湘兒。惜朝笑著接住撲到懷裏來的湘兒。
追命和芙蓉也來拜見過惜朝,湘兒便吵鬧著要拉惜朝去看贛江府今天送上來的一批仙鶴。

那些仙鶴經過這麼一番長途顛簸也不覺累,在御花園裏悠游自在的邁著細長的步子,儀態端莊得跟訓練有素的宮女似的。
御花園裏先前也養過一陣子仙鶴,卻因飼養法子不當,給折騰死了。湘兒傷心了好一陣子,敏惠妃才央皇上下旨著贛江府再送一批來,這次還細心吩咐帶兩個會養鶴的農婦來,待教會了宮人再賜金還鄉。
湘兒開心得手舞足蹈,芙蓉也拉著追命在鶴群裏蹦跳。惜朝被這愉快的場景感染,也走到鶴群裏去,一隻仙鶴撲騰起翅膀飛起來,正好越過惜朝頭頂。突然——
無聲無息,一團粘乎乎的冒著熱氣的穢物落到惜朝的肩上。
惜朝倒不是很在意,畢竟自己養的微風——一隻體形較小的很聰明的鷹,最初馴化之時也曾經在自己的手臂上出恭。
湘兒看見這一幕,先是掩口淺笑,卻在之後芙蓉的大笑聲中不可抑制的也放聲大笑。還算追命比較沉著,似是強忍住笑意,狠勁兒拉拉芙蓉,道,太子殿下還是快去沐浴吧。味兒殘留在身上就不好了。
惜朝不覺生氣,但確實被他們三人笑得有些尷尬,便折身返回自己宮中沐浴。
顧惜朝之前也許遇到過一些糗事,也難免不會被別人瞧見,但這是他第一次被他人當面嘲笑,雖是善意的,他卻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種從未體驗過的感受叫他忘記了春嬤嬤的囑咐,他甚至在池子裏浸泡了很久。
雖然沐浴是一種享受,但愜意享受的放鬆卻沒令顧惜朝完全放鬆警惕——
他感受到了一股纏繞自己周身的視線。以前也有,但一直以為是春嬤嬤的,這回,春嬤嬤離開了,顯然不是她。

西涉皇宮。
宮中易主這等石破天驚的大事之後,總會伴隨一些混亂和變動,所以這西涉皇宮才會巡視粗略,所以此刻,紅淚才能夜闖宮闈安好的站在自己面前。
戚少商如此感慨著,紅淚竟提前來找他了,是聽得說自己發動兵變,怕自己哪里受了損傷,才不顧當初撂下的恨話,戚少商,我等你這麼多年,也該換你來等我了。三年之後的今天,你來找我,到時再看看你誠意如何。記住,三年之約,少了片刻也不成,時間到了我才跟你說話。
距三年之約還有十日,紅淚面色沉凝的站在自己面前,依舊是當年的眉目如畫,依舊是當年的巾幗氣勢,卻是默默不語。思及約定,戚少商無奈一笑,道,紅淚,你一向是言出必行的。所以我不會強求你跟我說話。你坐下來聽我說說話,好嗎?
說完,戚少商便轉身去倒茶。
息紅淚迅速抽出袖中的小匕首。
要殺戚少商不容易,但一旦不顧性命——人蠱也的確沒有性命,因為他們已是死人——全力以赴,且趁人不備,便能一擊即中。

 

 

                     第十八章

戚少商覺出殺氣,轉身避讓卻終究慢了半分,電光火石間,匕首已沒入戚少商胸口。
戚少商終於看出了紅淚眼中的冰冷,死一般的冰冷,也終於觸到了紅淚的手,不帶一絲溫度的手——這不是紅淚,因為這幾乎毫無罅隙貼上自己的是一具死屍,死屍才會有如冰一般冷,紅淚當然不會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去。戚少商雖是不信死人還能動彈,一瞬的被自己荒唐的想法給震懾到了,但眼前的事實卻又叫他不得不信。
這番思索說時遲,那時快。
戚少商已拔劍,刺向這酷似紅淚的死屍,待一劍得成後抽出逆水寒,假紅淚被劍所傷之處竟噴出惡臭無比的黏液,瞬間死屍便如破了口的水袋,幹懨下去了。
原來竟是副空皮囊,想是體內早已腐爛,這一劍下去便正好戳破皮囊,將內裏的腐水傾瀉至外。
戚少商方察覺右手被濺上了幾滴黏液,隨意的在袍子上一擦,便出去喚人來收拾這倒還不算混亂的場面。

臨南皇宮。
顧惜朝很想克制住衝動,但衝動之所以被稱為衝動,正在於它是從內心深處沖出的無法抑制的行動,那些能抑制的,便算不得上是衝動,不過是無腦大漢莽撞的將行動置於思考之前。但顧惜朝畢竟是個人,但凡是人,便逃不過被衝動束縛住思路的時刻。
顧惜朝掌中運上七成的功力具氣,捏起一串池水,凝神朝視線刺來處橫向甩臂彈出。
——”,空氣中擦出長劍破空之聲,接著那矗於浴室南面的整面牆的玉石雕刻開出一道約十尺長的口子。
自牆內傳來一人向後撲倒之聲。
顧惜朝聽得這一聲,終於確定自己直覺無誤,按捺住心下驚訝,迅速從池中起身攬過一旁屏風上搭著的外袍,飛身移置南面,用力一掌,擊開玉石雕牆。
——”雕牆自方才的斷裂處訇然中開,顧惜朝震驚得面色慘白——
父皇,這以視線燒灼著他的人,是他最尊敬的、一直給予他毫無遲疑的巨大信任和支援的父皇!
自小便在顧惜朝的心目中奉若神明的所向披靡的父皇,那宛如泰山般穩重的身軀倒在地上,臉色亦是慘白,甚至眼神中滿是恐懼和倉皇。
顧惜朝疑惑了——是懷疑,猜忌抑或其他,才使父皇站在這裏?
暫且按下心中翻飛的思緒,顧惜朝躬身扶起父皇,擔憂的問道,父皇可有被方才兒臣接連兩擊傷到?
老人身上的帝王霸氣沒能掩飾住他周身止不住的輕顫,嘴唇抖了抖,卻仿佛話哽在喉,沉默不語。
惜朝細心的檢視過父皇的身體。幸而玉石雕牆很厚,卸去了衝力,皇帝才未被傷及。
惜朝心下慶倖著,又習慣性的去拉住父皇的手,想問父皇為何在此,卻發現這回話哽在喉的竟是他自己了。
皇帝突然跪下,乾涸多年的眼裏竟溢出濁淚,朝兒,父皇……父皇簡直就不是人啊……”
惜朝頭一次切身感受到了父皇對母后的愛是那麼深切、熱烈、刻骨銘心,所以才能頂住眾位臣子的壓力,執意不再冊立新後,愛得太癡太狂,相思找不到出口,奔騰著啃噬每一寸神經,終究瘋了、徹底瘋了”——父皇如此叫囂著。
煙霧繚繞中的你,那麼像你的母后。皇帝老淚縱橫,明明你不是她,父皇明明知道你不是你母后,可是就是無法克制住想從密道裏過來……偷看你——”
別說了!惜朝甩開父皇的手,沒錯,父皇瘋了,他也瘋了,他不想繼續聽,甚至悔恨起方才為何要那麼警惕、那麼敏感,如果他好好的洗完他的澡,一切就不會被揭穿,父皇還是他心中永遠的山。
朝兒——”皇帝的聲音裏滿是乞求,父皇不會再這樣了,絕對不會!若是再來偷看你,你就把父皇的眼珠子挖出來。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在兒子面前跪著痛哭,若是那兒子還有心,且是一顆滾燙的跳動著的心,便不能不原諒自己的父親。孝心是無論男女,無論老少,皆秉持的第一心。
對於惜朝而言,更是如此。
所以惜朝努力將聲音維持住冷靜,道,父皇方才受驚了,兒臣送您回乾清宮吧!
他再一次躬身扶起父皇,心中卻不若剛才那一次的震驚,更多的是苦澀。
皇帝也知多說亦是徒勞,朝兒肯再來扶他,他便要感激上蒼了。
父子走在曲折甚多的暗道裏,皇帝在前,惜朝在後,兩壁的燭火將這暗道照亮。
惜朝早知宮中有一條皇帝專用的密道與各宮相連且還可通至宮外,現在第一次走上這裏,狹窄的道內回蕩著疊疊的腳步聲,踏在二人的心上,各自心情越發沉重。

又過了二日,嬤嬤便回來了,向惜朝彙報了從隱世奇人那裏得來的答案——“的確有,且人蠱的屍水含有劇毒,僅是一滴沾在身上,也可能致命。
惜朝急切道,可有解毒之法?
老奴已向那人打聽清楚,解毒倒也容易,只要配以他給的解藥,以與中毒之人功力相當的人灌注真氣將毒素逼出,便無大礙。但得在中毒三日內實施此法,否則便是扁鵲在世也是枉然。
嬤嬤遞上在襟中小心掖著的小紙包,若這人蠱真是要去害戚少商,解藥可得好好收著。嬤嬤雖不願太子與他國的大將軍——不,應是大王。方才太子已告知那戚少商現在已是西涉大王了——關係過密,但善良的春嬤嬤還是淳樸的希望著壞人的奸計都不能得逞,好人就該是長命百歲。
惜朝接過紙包,收進袖子,正色道,嬤嬤,我問你件事,你要如實回答。
嬤嬤被太子這說話語氣給嚇了一跳,多年來二人主僕和諧,關係親密,惜朝哪里這般嚴肅的跟她說過話,心知必定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便道,老奴知無不言。
你是不是知道,父皇一直將對母后的情思寄託在我身上?
嬤嬤驚得連連倒退三步,身子如風中老葉般搖搖欲墜,伸手把住一旁的紅漆木椅,才穩住身形,幽幽道,老奴知道,老奴一直知道。
你為什麼一直不告訴我?惜朝的質問含有無形的力道,將嬤嬤低沉著的頭抬起。
老奴敢說什麼?老奴能說什麼?春嬤嬤枯黃的手拂在心口上,他是皇上,所以老奴不敢說!他是殿下的父親,所以老奴不能說!
春嬤嬤聲嘶力竭的喊著,眼淚奪眶而出,您知道老奴為什麼會知道嗎?因為老奴愛他,老奴愛著您的父皇,當您很愛一個人的時候,他什麼時候站在您身邊,您都可以感受到。因為空氣裏湧動著他的氣息,您周身都會因為感受到這氣息而欣喜若狂。您跟娘娘那麼相似,一樣的眼角含情,一樣的眉梢帶韻,老奴便知一身一世堅守一份愛情的皇上,定是要從您的身上去找尋娘娘的影子。就像老奴一輩子都從皇上的背影裏找尋永世貪不來的癡戀。
惜朝終於知道春嬤嬤為什麼能在宮裏守了一輩子,不是因為不渴望一個相依相守的夫君,不是因為不渴望兒孫繞膝,不是因為心中無愛。正因有愛,她才能一任年華隨著宮中繁茂的藤蔓癡癡上爬,從青絲爬到華髮,從容顏似花爬到皺紋交錯。
每一份愛都無謂對錯,父皇是愛到瘋狂,嬤嬤是愛得癡心。
惜朝突然發現自己已由衷的原諒了嬤嬤,甚至父皇。愛不易,何必為難?
於是,他上前抱住他的乳娘,嬤嬤,你永遠是我的好嬤嬤。
春嬤嬤聽得此言,身子微顫一下,泣得更厲害了。一瞬,惜朝覺得時光真是一個奇妙的輪回,當年他在嬤嬤懷裏哭著,哭完對母后離世的哀傷,現在顛了個個兒,嬤嬤在他懷裏哭著,哭完心中對愛的癡念。

 

                                        第十九章

 

嬤嬤心情平復了,便來問惜朝是要派誰給戚少商送解藥去。
我打算親自去一趟。惜朝道。
嬤嬤急道,您是太子,怎能隨隨便便的離京,還是要大老遠的去西涉。
惜朝道,少商若是沒中毒,自然是好。若是中了,我叫個手下的去,他那邊卻是沒有功力相當的人輔以治療,不也是白費一番功夫?
嬤嬤了然,點點頭,還是您想得周到,複又語氣一轉,道,那個戚少商竟要太子殿下親自去給他送解藥,真是燒了八輩子的高香了。嬤嬤心裏,只有太子殿下是最要緊的,即使戚少商已經是板上釘釘的西涉太子,她也沒法將他放到與惜朝同等的位置上來。
惜朝笑笑,心知嬤嬤是疼惜自己要跑那麼遠的路,心裏捨不得,嬤嬤,我去去就回。不會耽擱太久的。
嬤嬤也只是發發牢騷,知道惜朝一旦心意已決斷不會更改,便不再多言,路上當心。只是……皇上那裏還得去說一聲,否則就該是擅離京城了,那可不好收拾。
惜朝早已想到這點,便道,我這就去。
惜朝已轉身欲走,嬤嬤忽又急急拉住惜朝的手,道,您現在……可不可以去見皇上?要不要老奴給您去說?
惜朝將另一隻手附上嬤嬤拉過來的手。溫暖包裹住這只充滿歲月痕跡的手,無言的安心,無言的力量傳遞到了春嬤嬤的心中。
正巧方才安公公過來通傳,說是父皇叫我過去。
自那日在浴池旁撞破皇上的秘密,惜朝便未曾去見過父皇。也並非刻意回避,畢竟惜朝其實已在心底原諒了他的父皇,但顧忌著皇上的心情,他已想好了近日都最好不要與父皇見面。但父皇既已要見他,想來是心底有了打算,他便要自己去應對。

朕斟酌此事已斟酌了很久,所以現在要跟你說的,你且聽著就行,不要插口。皇帝坐在那鎏金的寬大龍椅上,威嚴無限,氣勢如虹。
惜朝距皇上只半步之距,卻看不透父皇是何意。
朝兒,朕老了,去年翻看你母后留下來的那些佛書,發現以前雄心勃勃,一絲一毫也瞧不起的佛家學說竟藏有大智慧。朕欲置靈隱寺一心向佛,從此這臨南的百姓、臨南的河山,就要交給你了。
惜朝終於明白了為何父皇不讓他插口——原來是怕他以父皇仍身體硬朗等理由推諉。雖想過今後要如何如何治理國家,卻未想過這時日來得太早,竟有些猝不及防,但他仍然要許給父皇一個承諾,父皇,兒臣定會將臨南治理得比父皇還好!
老人哈哈大笑,好!好!就是要有這樣的決心!
但是,兒臣還有一件要事要辦,須去西涉幾日,還煩請父皇給兒臣幾日,兒臣將要事辦成,即刻回宮。
皇上沒有多問,只是道,好,朕就算是給朝兒代管幾日。
說完爽朗大笑,眼中滿是慈愛。
父皇依然是自己心中的泰山,依然有洞察先機的機智,他身老,心卻依然強健如昔。
對於自己此去西涉的緣由,父皇究竟是因為知道所以不問,還是單純的不想問,抑或覺得不必問?惜朝忽然覺得不必給所有問題都探尋個究竟。

戚少商昏昏沉沉了兩日,似乎聽都耳旁一直有人在說話,但那就像兒時山上的蟲鳴,斷斷續續的,聽不真切。待睜開眼,竟見惜朝在自己身旁。
有多少年沒做過夢了——戚少商思付道,現在竟是惜朝入了我的夢境,還是好好的睡覺吧——便又閉了眼。
閉了眼卻感覺到溫暖的手覆上了自己的額頭——這夢竟然這麼逼真,戚少商吃了一驚。
燒已經退了,怎麼又睡過去了?把吵吵嚷嚷的人都轟了出去好集中精力運功,難道還是無效?外面可還守著一大群憂心忡忡的人呢!
難道不是夢?戚少商睜開了眼——
的確是記憶中微卷的發絲,的確是記憶中習慣的青衣,眼角笑得彎了,彎出兩個好看的倒懸月牙兒。
少商,你終於醒了。臉上滿滿的激動也是淡淡的,像能在霧中化開的光線。
真的不是夢!
惜朝!戚少商興奮得拉住惜朝的手,一下子坐起來。
那做成息紅淚面相的人蠱裏,屍水含有劇毒。幸好我及時趕到,不然你這還沒登基的王可就沒命了。
本想叫外面候著的楊無邪等人快進來看看,也好早點放下懸了兩日的心,怎奈戚少商拉住惜朝的手不放,定要惜朝細細給自己道來這兩日的經過。
原來惜朝日夜兼程,經蒼山入西涉境內,由蒼山的探子打聽好西涉的近況稟報了,知道少商已經昏迷,如今是楊無邪在搭理西涉事務,便找到了楊無邪。幸而楊無邪對惜朝的身份及目的盤問當下便絕不懷疑,這才能及時救了少商性命。
惜朝說得輕描淡寫,戚少商卻知道其中必定是充滿艱險,單是千山萬水的跋涉已經艱難萬分,到了西涉要見到自己,也肯定是一番冒險歷程。
戚少商緊握住顧惜朝的手,放置自己心口,惜朝,大恩不言謝!以後我這條命就是你的了。
惜朝笑道,西涉大王的命就這樣草草交予他國之人,下面的臣子豈能答應。你啊,江湖義氣太重,今後可得改改才行。
少商道,把命交給自己的救命恩人,誰又敢多嘴多舌?
戚少商和顧惜朝緊握著手,眼神也彙聚到一起,胸膛幾乎貼著胸膛,彼此能感受到對方的心跳,都是撲通撲通的劇烈跳動。
那好,少商。把你的命交給我,我們可以一起去攻打滄漠,一起給我們的人民一個安定祥和、富饒美麗的家園。
惜朝能從少商的眼中讀出堅定,少商也能從惜朝的眼神中讀出雄心,兩顆英雄的心貼在一起便能激蕩出非同一般的情感,熾熱而深沉。
他們不需要多加言語,也不需要將對方置於自己的羽翼之下,靈魂的共鳴是由內而外撒發著的馨香,一個全新的時代便要在這熾熱而深沉的情感中開啟!

 PS:電腦被格了,只好從論壇里搬,複製粘貼得好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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